金：你母亲姓黄吧？
沈：姓黄，是土家族，所以我们可以有双重身分。但按照习惯我们还是作汉族。我们那边凡是住了三代以上的，可以自己选择民族，我当时回去的时候，我们那个州长，现在是吉首大学的校长，是凤凰人，问我，你是不是解决解决问题（指民族）。那时正是选人大代表的时候，我想我已经是政协委员了，再占人家的位子，就说算了。地方的人对我非常之好，湖南人对我很好，也有家乡感情。那个小地方，我自己出来打天下，什么都没有依赖。至少这点大家都对我有好感，其实对地方我什么事情也没做。
金：在你少年时代，土家族多半汉化了没有？
沈：早就汉化了，但是他还有一些迷信，还是古代巴子国，巴人。现在论土家族是从巴人来的，是没有错的。一些规矩，风俗……这也是商朝以来就有了。武王伐纣时就有巴子国参加。巴族文化早，有文化，在川东。最近有一篇文章专门谈巴族问题，谈得很好，就是土家族的历史。吉首大学一位学者写的，写得挺好。那个地方是野蛮，现在是不同了，恐怕还没有开放，就是外国人只有韩丁的女儿她去过，在黄永玉家中吃过饭，住了好几个月。
高：韩丁女儿是在中国长大，情况比较特殊。金先生你呢？我们单位正在给你联系。
沈：可惜我老了点儿，不然可以陪你去。那个地方就是两座山，山上可以说话，但走要半天。
金：对唱也有风俗习惯，一唱就是三年六个月的——是马路？
沈：车路马路等于下象棋，车路是直着走，马路弯弯曲曲地走。
金：三年六个月那么长！
沈：唱了三年六个月，刚刚唱完一只牛耳朵。
王：形容山歌特别地多。
沈：这是比喻说法，你歌没有我歌多，我的歌有三只牛毛多；唱了三年六个月，刚刚唱完一只牛耳朵。这诗我帮你抄下来，很有趣味。
青岛大学·开明书店·英文·上课·标点·专业批评者
金：你有一篇小说，《……拔羊》，一篇报纸的。
沈：这在哪儿我找不到，八骏图的事，金隄翻成英文了。
金：中文原文我也找不到。那篇小说是模仿，传说是你自己创造的吧！
沈：我不会模仿，我看外国小说不大受影响，看多了就不受影响了，我喜欢看。我在大学里二十多年，教的是这个，写的是这个，看的还是这个，一天就滚在里面。但是自己写总想突破它，一方面是为学生示范作用，参考用。所以每到一个学校自己写。因为我不会说话，人家听不懂，而且说不出个所以然，没有条理，没有逻辑性的，是个抒情的。
高：沈先生说他去讲课，讲不出所以然，他是抒情，不是像别人逻辑性很强。
沈：我就写一篇文章，发表了让学生看，不让学生赶跑。我第一次上课站在台上，两个钟头一句话都不说。
金：有人说过，你这样，我不相信。
沈：为什么学生不哄他下台呢？对我很客气，因为我已经写了几十本书。但是学生慢慢地也失望了，原来总以为这里边一定有什么秘密会传授一些。其实没有，我只告诉他们要努力，一定会成功。结果大家都没兴趣了，所以没几个学生。但是对我很好，学生越少，对我越好，我好有时间写东西。
金：是不是吴淞中国公学？
沈：吴淞那个期间不太好，精力最好是你这个年龄。我在青岛大学，一个礼拜只有八个钟头课。六个钟头课，帮人家改卷子，我就充分利用这段时间，一天只睡三个钟头，写了好多东西。《月下小景》《从文自传》《黑凤集》……两年多写了八本书，写得很好了，文字稳定。那时，多半是发在《现代月刊》，几乎每一个重要的杂志都要我的小说了。为什么呢？当时的习惯，不管什么杂志，《东方杂志》等，它要我的小说才有读者。当时小说最吃香，诗歌啊、戏剧啊，没有出路。所以我也得到社会上风气的便利，但是收入还是很少，要没有学校，我就根本活不下去。
金：职业作家很少。
沈：我算是第一个职业作家，一个月大约二十块钱、三十块钱。我那些朋友啊，从美国回来的，都拿四百块、六百块。相差二十倍呢！所以没有学校就活不下去。
高：稿费少是不是？
沈：一百本书才卖一百块钱，他们不懂啦！说我想去当教授，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其实根本活不下去。活不下去是不是没销路？不是。其实许多书店就靠剥削我们赚钱。开明书店、现代书店、光华书店、大众书店，都是这样。每一个新书店起来，都要我的书，至多给你一百块钱。
金：沈先生，谁先鼓励你写作？我记得是郁达夫。
沈：主要是徐志摩。胡适之是我后头认识的。他们不懂。胡适之是我已经出名了，他接见我的。同时他搞政治，我也不懂。现在人们把我拉作现代评论派、新月派，这是没有资格的。我当时只是投了稿，有个名字，外国人更不知道了。
高：对！日本书上就写有人把你当作新月派，其实你不是新月派。
沈：当时王昭实他们谈政治，我不懂啊！我根本没兴趣，我的条件不好，只想学它五十年写它五十年，再及格吧！我自办的补习学校。
金：郁达夫的《给一位文学青年的公开状》是不是给你的？
沈：给我的，是给我的。看到我文章的下个礼拜就发表了，他对我很感到兴趣。
金：你第一个作品记不记得是什么题目？
沈：我只记得一块——七毛钱稿费，合三毛钱一千字。比给人家抄书还少一点，在《小公园》发表的。
金：你是一九二二年到北京的，是不是？
沈：我还来得及看孙中山到北京。我来的时候标点符号都不知道，到现在也不太知道。现在都靠张先生（夫人张兆和）帮我改。
金：你做过种种工作吧！
沈：开始想学摄影，交不起学费去不成。考取了中法大学，这个中法大学其实很好的，你一进去只要交学费，毕业后即刻就可以到法国去。可是我交不出学费。他们现代评论派的几个人，丁西林、陈源，比我都大，只想教我英文；教好了，一定要想法子让我到剑桥大学毕业，“我们才放心”。大家对我很好的，可二十六个字母我始终记不到，我写草书啊，古文啊，弯来曲去的都知道。这个英文就记不到。
金：那是什么考试，英文考试？
沈：它不是考试，有个庚款的关系，到某个时候，假定英文学好了，就有这个条件。他们对我都很好，可是我对不起他们，学这个是低能的。
金：丁玲和胡也频在北京大学旁听课，听谁的课？
沈：我们都在一起，住小公寓。
金：旁听谁的课，蔡元培？
沈：我日文也学过，也学不好。那更麻烦了，都学了几次，学不好那五十来个字母，学这些很低能，但学中文始终坚持学。因为这是唯一出路了，跟生活太密切了，逼着我非要学好。所以中国《孙子兵法》讲“置之死地而后生”哪。一方面是占个便宜，大家都革命去了，我只想非这方面不可，再一方面配合着社会需要，模仿着接受“五四”的方法。我总觉得活动也要人，但是工作更需要人。因为低下头来这个东西才能突破它，要把整个旧的文章整个打倒，鸳鸯蝴蝶派力量去掉，总要有代替的东西。当时有个情况，现在的人都不懂了，有个好瞧的，没有哪个第一，没有排定秩序。胡适之也好，鲁迅也好，大家一起一概不懂。尽管把持出版（指国民党）把持得很紧，但是还有很多空间。你可以从你自己起始，用你的作品同读者对面，读者不大有偏见，没有什么专业批评者。这个有好处，特别是写小说的，写戏剧的，自己要宣传，要说谎话，不然卖不了票，就垮了。写诗的很惨，除了你发表以外，没有人印你的稿子。所以有几个诗人都是我帮他。
金：卞之琳。
沈：没出路，到现在还这样。所以有社会的影响，只是收入很少，只是尊敬你，让你可以活下去。但是有个好处，你只管用功，读者还是承认，也没有专业的批评家。现在是捆得太紧了，你没有办法了。所以为什么我得罪他们呢？我觉得我的小说应该放到批评文坛以外去，给他们看，这样就比较公平。但是现在学校都是公家训练的，口径都是一样的，这不太好。这个原因也是后头没法子继续写作，因为要求不同了，追不上去了。
异人·博物馆·题记·金水林·文物展览·巴金·兵
金：现在他们说那时上海的出版界都是上海的大资产阶级统治的，你说左派文学也是在他们的统治之下吗？
沈：也不是大资产阶级，有些是国民党失败了的第三派，改革派。这个问题很复杂的，真正有作品还是很容易和读者见面的。现在条件是真正的好。那时鲁迅也好，不管谁一本书印一千本，鲁迅最多印过三千本，月刊一万，《国闻周报》印一万多点。但是比现在五十万效果还大，因为就是那几个，非看不可。现在一印就是五十万，印三万都亏本。读者也许太多了，这方面我是没有发言权了。我们看可能走不通，但是还是能进行。巴金，我是和他有些不同，他是很快，有长处，东西一烧掉了，他重新再写。我就不同了，一毁掉，名字都记不到了。他一口气写出来，不改就付印。我就不成，改来改去。
金：现在还在改！
沈：因为什么呢？脑子同他们不同，笨哪！人笨不聪明。所以现在搞这个东西（指《中国古代服饰研究》），也不能寄太大的希望。因为东西太多了，出土的东西太多了，我搞绸缎嘛，常识多一点，深入点，但到处出土几十万几十万的，我没看过。就说明朝的锦缎吧，好多我没看过，没有办法了。现在工作是你非看不可，仅凭文献不可靠。所以搞这行压力很大，做不出什么了不得的成绩，只能说开一个端，打一个基础，让更年轻的来继续搞。可是年轻的不大愿意做，因为费力不讨好，费力不容易见好。有发言权得看一大堆东西。我机会好一点，转业转得早，还有几百家古董铺在北京，现在看不到了，只有一家了，东西见不到，现在一到了博物馆就见不到。他分工，分到库房里。我们在博物馆工作有个好条件，可以到库里，到内部去看很多东西。另外一个原因就是东西都冻结在大大小小的机关里面，他们也只能保管，介绍出来难了，而且印刷条件不方便。
金：听说“文化大革命”以后，你还在学考古学？
沈：我没有，我到博物馆做说明员，帮人家讲讲问题。不断的有新出的文物展览。殷商的、敦煌的、长沙的、麦积山的展览，我都有机会从头到结束参加，成天在展览室转来转去。因此常识都有一些，专说不上，专不上去。东西我都记不清楚了。
张：这文章里说还有一篇序言。两个？就是一篇？是不是就一篇？
金：这篇文章找得到。
沈：最近我发表三篇，讲乡村的。那个是完全真实的，我参加的，后头还没写到结果，打人家的那个，后来被人杀掉了，他剩下个儿子。
金：《我的教育》。
沈：那也是单印的，完全是真的。
金：你当兵时有没有做日记？
沈：没有！哪有那个条件。我就是文字也没写几个，一天就是给抄抄公文。这个地方现在很大，铁路交叉的地方，就像湖南株洲。内陆县市当时就这一家人家。
金：这篇文章我觉得写得很写实。你看杀人的，很多。
沈：不单是被杀的，杀人的也莫名其妙。他找到很多钱，利用这个权力。这个地方很悲剧。我亲自看到总共有五千人被杀。
金：请问你对于当兵的生活怎么看？
沈：不好。一天就是走路，当司令官的也很愚蠢。他杀人莫名其妙，回头转来，他又被人家杀。
金：那你到北京来的时候，你大概觉得北京的生活很寂寞是不是？
沈：我这本集子，我的书前面不都有个题记吗！一九二五年那个习作选，讲一个公司前面题的，同《〈湘西〉题记》《〈长河〉题记》及前面的序言。你把这几个一看就晓得了，我说的也很老实的，但是人家一般看不懂。以为我有些名词含义呀，措辞呀，同一般的习惯不同。所以骂我骂了几十年，也就是这个原因。只是骂我的提法好像不对头，其实我是老老实实的，这篇提得很清楚。
金：《〈选集〉题记》。
沈：这几个出一个选集，《〈边城〉题记》《〈湘西〉题记》《〈长河〉题记》，加上这个题记，就把我整个讲清楚了。主要是我还是有错误的，我把学习时间拉得太长了。但社会变化太快了，我来不及了。谁都有这个感觉，他们是刚刚接手北京。
金：你大概觉得城市的生活比乡下的好一点儿？
沈：但是我回去又不同了，所以我悬空了，真正悬空了。回去也不习惯了。
张：人家把你当成异人。
沈：已把我当成异人看待，城里人还把我当作乡下人看待。因为我是内向型的，不开放，只能够做书呆子。书呆子也不同，学校上也不令我开心，所以到处都有点疙疙瘩瘩。念书我也是不算正派。研究什么都是皮毛，都欢喜，都不能深入。但写作可以慢慢地，我自己相信慢慢地就行了。到现在为止，我并不觉得我有什么了不得的，也就是工作方法和态度也许还可以作个参考。但新的社会一来要求就不同了，当时我就从客观上说落后了，从主观上说应当退下来了，不允许慢慢地这样写文章了。
金：香港出版的这封信，说是你写的字，小字。
沈：这个不是，不像是。我不会这样措辞，那些句子都不是我的，可能是胡也频的。不像我的，我之所以同鲁迅不来往就是因为这个。丁玲给鲁迅写了一封信，有人说是我写的，鲁迅就不高兴了。这个人后来被枪毙了，是国民党派到他身边的，是莽原社的，叫金水林。当时鲁迅先生很紧的，也没有什么原因，以后我就不见他了。他的弟弟周作人我很熟。这些事外头都知道。
海派京派·远桂·北京军阀·普通话·开心的对象·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