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那是基督教的,在芷江的。那女保姆死了,一般不大懂这个问题。那个地方是基督教势力大,芷江,我讲到那个到了希望山,很高的地方,他好像所向无敌。他专帮人做坏事情,也可以说好嘛!把地主抓了去,他专帮人去讲价钱,土匪得到这个钱以后,又托他买枪。所以那个地方枪多就这原因。最先是袁世凯做皇帝,蔡锷反对他,在湘西打仗丢下些新式枪,许多枪散落在民间。这个地方有些不忿就买枪,多了,后来收编就当营长当什么,慢慢就爬上去了,结果他又被打死。
金:你写的一篇小说《烦闷的孩子》。
沈:早期的,早期的。
金:你好像不是基督教,但你对基督教发生兴趣,老看《圣经》。
沈:那时在怀化有个向某某,对我很好,那个人也死了。后来随了周某某,贵州人。贵州的军阀都是拿洪江那地方做工作中心,聚敛钱,卖鸦片烟,买枪,打回贵州去。最先叫卢焘、周西成、王文华在洪江。洪江是鸦片转口的地方,本地人三个头头都被打死了,刺杀了。一个叫周则范,蔡钜猷,一个陈汉章,都死了。这后来我也不知道了,因为我年纪小,只知道这种大略情况。
金:先生的一篇小说《棉鞋》,是描写你在西山熊希龄的公馆工作。他们跟你找麻烦,因为你好像……
沈:讥讽他们了。本来我还是梁启超介绍去的。我自己不会找他的。但他对我还很好。
金:那是有很多有关熊希龄的谣言,好像有关故宫里的国宝。
沈:那没有,与他没有关系。
张:是易培基。
沈:(湖南省立)第一师范的校长。
金:你见过他吗?
沈:熊希龄,我到那做事以后,他每天晚上找我谈话。他就住在乾隆皇帝的一个行宫里,叫做双清。
张:在香山。
沈:这个宫殿很好,是悬空的。古典样子,大楠木柱子。他一个人住。这个人呢,很奇怪。在清朝时期脑子很清楚,到后来很快被袁世凯骗了一次,他就退职了,不参加政治了。趁着河南水灾,黄河泛滥,也是一个河南军阀叫张轸,河南省长,募了一笔钱,办了香山慈幼院。我就住在芳漱斋,不成样子了,是原来那个山门。按照习惯有四大天王,保护一个我,护法的。再早一点是风、雨、雷、电四个神,后头变成四大天王。当时要祛除迷信就把它扒掉了,我就住在里面,成了看门的。那个前门有一棵树,大概七八百年了,我每天就坐在树下看书。这个地方是这样绕过去就是熊希龄住。他每天晚上都找我去谈话。
金:你写了很多更现代社会的小说。比如说《一个晚会》,那是写一个青年作家他来讲演的时候,谁都不认识他。因为他穿的衣服很破落的。不让他上台讲演。那大概就是一个笑话吧!
沈:记不得了。早期的,我劝你不必注意了,一方面我对付生活,一方面练笔。我要找出路,要活下去。离开这个方式没法做。到北京是要斗争啊。一方面要解决我的基础问题,底子不好,中学都没念过。一切都要通过我自己。一方面要有机会发表,不太考虑什么内容啊!能够写什么就写什么。当成一个刚刚到中学学习的。
金:《一个天才的通信》,你说为什么我写字写得那么糟糕,因为我要赚钱。
沈:不是,不是。这个不是现实,不然就活不下去。一本书才卖一百块钱。所以骂我是多产作家的人,都不知道我打入这个圈子用了多大的力量。
金:我还觉得对写现代中国社会的人有好的交代。
沈:但是因为他们当时同事的、同乡的、社团的都把握得很紧。我一个外来的乡下人,一点规矩都不懂。你想怎么能打得进来。我们理想中可以卖报啊,但卖报、讨饭也是有规矩的。乞丐,哪个街道归我管,有专人管理,有头头。我们还买到乞丐王的象征梆梆,权威的象征,给博物馆买一个。
金:我记得《阿丽思中国游记》讽刺教会的。
沈:那个时候是不成熟的,笔下都不稳。作品对我个人说,值得研究的还是一九二九年以后,比较成熟,文字比较稳定,比较有计划地写。以前都不能考虑啊!一天只考虑怎么活下去。他书店卡得我很紧,都要我的作品,可是不给你钱。所以说办了好多新书店,都是剥削作家的钱。你说他都是赚钱的。百姓书店办得很好。
金:我记得你两本书付印,一本是《鸭子》,一本是《晨报副刊》。
沈:有好多都没有选,最先是新月书店的《蜜柑》,那本是《鸭子》,最先的两本书。
金:模仿日本《狂言选》?
沈:周作人翻的《狂言选》,还有《希腊神话》,当时我们很相信周作人。他们当时有个基础不同,都是做教授,写文章是好玩的;我们就是生死搏斗的,你活不活得下去,就是靠这个,我又不会用别的方法来解决问题。
请戏·月下小景·黄罗寨·丁西林·林语堂·朱光潜
沈:土地冻结,不能耕种了,这些人没事做怎么办呢?就请戏还愿。
金:这些小戏是幽默的?
沈:都开玩笑的,各样的,具体的记不到了。早期的我也不赞成人家谈了,但是也要知道是有过程的,没有开始的基础也没有后来的。我之所以同别人不同一点,我有个建议呀,前面不值得注意,保留些材料,但是都过去了,应当是写得没有忌讳,写得很真实,但带点开玩笑的形式,但文字不过关,文字比较成熟是大革命以后。
金:《所向城》呢?也有幽默的价值,不算文学?
沈:但我一路来大概受契诃夫的影响,有点开玩笑的,因为我见的事情太多了,大家觉得很庄重的事情,我都觉得庄重里面有可笑的地方。这个东西,我们地方的迷信一直到解放以后,有些地方是属于社会心理,讲巫呀,放蛊啊,最出名“赶尸”完全是假的,没那回事。我写的不知道你们看过了没有。外面的那些贪官污吏,应当知道我们好的地方不懂,坏的地方也不知道,就只想捞钱。把这些荒唐无稽的传说,传来传去,所以问到我们都不懂。我特别注意这些事情。
金:《月下小景》有好多小说多半是模仿印度佛教的?
沈:不是模仿,同佛经上的荒诞,是帮他弟弟写的。
金:以后你的黄罗寨故事,对不对?
沈:这是我祖父家的事。
金:你还有一个表哥在长林哨(音)。
沈:因为革命了,最有趣味这个人,姓滕的,矮胖矮胖的。那是典型的湘西人,曾国藩挑湘军时要铜管腿,短的腿,爬山典型的。
金:“黄罗寨”到底是什么样的地方?
沈:隔四五十里路到凤凰,现在我还记得。那个房子恐怕得保留,听不到声音,现在开公路恐怕都没有了。
金:丁西林的小戏,你大概看过?
沈:丁西林是……他在管《现代评论》,在北京大学做物理系主任,是英国留学生。办《现代评论》杂志,全是英国留学生。
金:你的一些小戏也很像丁西林的《母亲》,你清楚不清楚?
沈:他比我高,他写的小戏,曾拿到全中国的中学的同乐会表演,都演他的戏。他在过去有他的地位。这个人很诙谐,打趣说笑话。
金:你写的有关京派与海派的很多文章,很多在《小说月刊》登的,用新的笔名。
沈:京派也没有啊,海派也没有,真正没有,具体的没有。鲁迅骂的其实也是我骂的,他骂的就合理,我骂的就不合理,因为我骂的就得罪了他的关系。
金:包括林语堂在内?
沈:林语堂应当算海派。
金:你说海派?
沈:就是说他转得很快,你把握不住他的,他同商业结合在一块的。北京从学院、学校这一块,不能起商业作用,较早起商业作用的,像演戏啊。北京不靠宣传,因为他不能起经济作用。上海就非要招待新闻记者,有时还要同流氓搞点儿关系,不然他要捣乱。北京没有这种事情。北京哪,假定有又落实到京派上,学院气重一点,工作踏实一点,不能取巧,也可能是保守一点,同时就是落后,从政治思想出发。
金:原来是鲁迅用这样的想法批评上海的作家。
沈:是啊!是啊!
金:浪漫派的一些人,是投机分子。还有人说京派、海派原来是指京剧,也有人说用京派、海派来描写中国现代文坛的情景,对不对?
沈:具体说演戏的还对。你看同样是京戏,上海就变来变去,花样多极了,机关布景哪。北京就保留传统,一方面也是保守吧,但还是海派战胜。为什么呢?因为他有普通观众。上海出版也是这样,它要投机取巧。你不能设想,像《二十四史》啊,那么一大部书,只要二十四块钱,不知他怎么来的。书摊上他标价一元,他卖一毛钱还加上八扣,他怎么能赚钱啊!他懂生意经,北京赔本,他没有商业市场。若论到活泼呀,办杂志活泼,上海能干,现在也这样。这一点儿也说得不一定对。至于他们把我放在小京派的头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