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要收拾,其实也没什么东西。
朱华彬整理了两个小包袱,听吴氏的话,将绝大多数不能带走的全都给买了。他搀着母亲,最后看一眼这个自己自小长大的家。
这个小小的宅子,还是朱华彬的父亲在他小时候花费了所有银钱买下的。那张永远也擦不干净的,油腻腻的桌子上,每晚在外辛苦做工的父亲回来后,都会挑灯教他认字读书。
家里头就那一盏油灯,到了晚上的时候,一家人围坐在灯旁,母亲做着要卖的绣花儿手绢,时不时抬头笑着看他们父子一眼。自己每写一个大字,就要讨得父亲的夸奖,才肯接着写下一个。
后来,买下这宅子没多久,父亲就因劳成疾过世了。剩下孤苦无依的母亲,想尽了法子,将他给拉扯大了。
朱华彬虽为宗亲,却并没有任何头衔。他的父亲是奉国中尉,每岁还能到官府去领一些岁禄。不过后来也渐渐被克扣,到了最后,直接就不给了。父亲亡故后,吴氏年年都托人上疏,希望礼部可以给他批下一个奉国中尉的头衔来。偏赶上礼部卡着头衔,愣是不给。
不给,就意味着没有了口粮和生活所需的银钱。
朱华彬和吴氏都是玉牒上挂着名号的宗亲,即便没有头衔,也无法外出正大光明地做工。幸而官府也知道他们的难处,管得也不甚严,只睁一眼闭一眼罢了。这才叫母子二人还留着一口气,盼到了今日。
吴氏泪眼婆娑地望着这所夫婿买下的宅子,最后再一次伸手摸了摸斑驳了漆的大门。她原为安徽的一户书香门第,后来家道中落,又逢年关不好,一家人遭了天灾,不得不外出逃命。
一路奔波到鱼米之乡的湖广,家中已是只余吴氏一人。朱华彬的父亲见她卖身葬父颇为可怜,用了所有积蓄替她将父亲安葬后,两人顺理成章地就成了亲。
婚后虽贫困,却也算美满,夫妻二人感情甚笃,不久家里又添了朱华彬。本以为日子就这样过下去,谁料……
吴氏不知在多少个夜晚中流了泪,在心中哭喊着老天爷对自己的不公。可现在,临了头,却觉得自己还是等到了拨云见日的一天。往后,她只盼着儿子用功,旁的就是再苦,再累,也能咬牙坚持下去。
有了良民的身份,还怕的什么。
“彬儿,该走了。”吴氏用力吸了下鼻子,收了脸上的泪。
朱华彬牵着母亲,出了城,正要往北边儿的方向走,却被母亲拉了一下袖子。
吴氏朝他笑了笑,“走错了,是这边儿。”
朱华彬有些糊涂,“娘,那边不是去京师的路。”
“的确不是。”吴氏气定神闲地道,“我们先去一趟江陵。”
朱华彬拗不过了老母亲,虽觉得糊涂,但也依着她,往江陵的方向走。为了省钱,他们也不敢租马车,只买了些最便宜的炊饼,路上还得省着吃。
半道上,朱华彬按捺不住心思,问道:“娘,我们上江陵去做什么?”
“文忠公的家乡,是不是就在江陵?”吴氏笑了笑,“文忠公是圣上的先生,我们呐,先去拜访他们家。”
朱华彬越发奇怪,“可……我们和张家素来没有来往,他们会见我们吗?”
“我也不知道,不过试一试,也不费什么劲。”吴氏捶着自己发酸的两条腿,耐心地对儿子道,“我们娘俩在武昌府认识的人并不多,也无甚达官贵人。我以前还在娘家的时候,听我祖父提过,科场里头的关窍可多了去了。张家出过那么多做官的,对这个必定是熟悉的。”
歇够了,吴氏就让儿子搀着自己,继续上路。“再有,义学馆是不是真就那么好进?若是可以,能拿到张家人给你的举荐信,应该会更容易进去些。”吴氏有些担心,“你想想,义学馆的名气这般大,从京师都传到湖广来了。河南除籍的宗亲又在我们前头,名额一定早就给占了。我们呐,得另辟蹊径,多想想法子。”
朱华彬却有些别扭起来,“这样,这样会不会太过于好弄小巧了些?”
“蠢物!”吴氏敲了敲儿子的头,“只要最后能达到目的,就是弄小巧了又如何?少走些弯路难道就不对了?退一步讲,即便张家不愿意见我们,或是不愿意帮忙,也无妨。我们耽搁的无非是几天功夫罢了。”
朱华彬嘟囔道:“还有银钱,这一路的吃食,还得钱呢。”
“这个,你暂时不必担心。”吴氏顿了顿,“我已将宅子给卖了。”
朱华彬愣住了,“卖……了?!”他一下跳了起来,“那是爹唯一留给我们娘俩遮风避雨的地方!是爹,是爹熬死了才能买下的。”眼泪潸然而下,“娘你怎么能什么都不说,就给卖了呢。”
怪道让自己把屋子收拾得干净些,还当母亲怕家里无人时会遭了贼。原来竟是卖了。
把宅子给卖了,吴氏自己也心疼,可为了这个儿子,不得不这么做。“我若是不卖,你心里必定会想着,若是考不了科举,或是进不了义学馆。我们还能再回武昌来。我就是要把你这退路给绝了,告诉你,若是考不上,我们一辈子都要寄人篱下,受人白眼。”
自己的心思被母亲说中,朱华彬耳根子一下就红了。可心里到底还是埋怨着母亲,不该卖之前不同自己通个气。后头路上,就一直没和母亲说过话。
吴氏也知道自己这么先斩后奏,的确让儿子伤心,也就不计较了。这个儿子的脾性叫自己养的有些怯弱,不过还是明理的人,等想通了,也就好了。
母子二人前往江陵张家的事,且按下不提。
京中,朱常溆正听陈矩关于马堂之死的汇报。
虽然寻不到确实的证据,可一切蛛丝马迹,都指向了沈一贯。
陈矩将卷宗交给朱常溆过目后,就退与一旁,并不再说话,让主子自己做决定。
朱常溆面无表情地将卷宗看完,冷笑一声,“沈一贯的性子,若非与马堂私下做过什么交易,怕马堂被抓后审出来,对己身不利,他必不会铤而走险地杀人。”
将卷宗合上,递回给陈矩,“拿去给父皇过目。”
陈矩弓腰点了点头,又道:“这几日陛下正在挑新任的秉笔。”换言之,等新秉笔上任后,陈矩手里的东厂就要交给别人了。
按惯例,东厂都是由秉笔掌管的。
“我知道了。”朱常溆转了转有些酸疼的手腕,现在他担心的还不是新任秉笔的事。太监,总归还是太监,生杀大权,一身荣辱都是在天家手里控着。
随着万历三十一年越来越接近,王家屏的过世才是最让人提心吊胆的事。
不过眼下,最要紧的还不是这个,毕竟还有几年功夫。
努尔哈赤终于定下了日子,要来京城纳贡了。
抄了楚藩后,私帑一下子就丰厚了许多。被烧毁的乾清、坤宁两宫也正在加紧时间重建。
朱常溆一直在想着,为什么这回努尔哈赤入京朝贡会一拖再拖,这很不像是他的行事作风。莫非……女真内部出了事?
这倒是有可能的。朱常溆记得,努尔哈赤带着十三副遗甲起事的时候,帮衬的都是他的兄弟。不过后来统一了女真,他们兄弟之间也爆发出了各种矛盾。努尔哈赤固然有南下中原之心,最终并且成功了,可现在,这样的心思却是无法宣之于口的。
一旦被人所知晓,并且宣扬开来,传入大明朝的耳中。大明朝是绝对不会放过他的。现在的努尔哈赤还远不能抵御大明朝的军队。
朱常溆走到书桌前,将舆图打开,细细看着上面,心里回忆着前世努尔哈赤统一女真之后,南下的路线。
时间已经过去了太久,朱常溆有些记不清了。他本就不擅长记忆这些东西。为今之计,也只有努力提高武备。可要提高武备,并不是简简单单一句话的事。
私帑刚有了些银子,且不知能用多少年。外朝大都是文臣,对战事可以说是一窍不通。且看看多少年了,武举都被废止,从不曾被人提起就知道了。他们一心抱着天朝上国的大国梦,丝毫没有什么对北边蛮夷的警惕心。偶尔几个不同的声音,也掀不起水花来。
还有一点,最为重要的。大明朝并无良将。现在贵州的石砫却是有一个秦良玉,朱常溆很是看好。可人家到底是女子,况且也不能轻易就将人从南边儿调去北方边境一直镇守着。
要和女真抗衡,看来看去,也只有辽东李家。
朱常溆想起上个月弟弟送来的信。里头并未写什么重要的事,只道是自己在辽东研制火器,有一些进展,不过也碰上了不能攻克的麻烦事。他还抱怨着,这时候,若是大姐夫在身边就好了。
想起弟弟,朱常溆笑了笑,温暖而又担心。与女真作战,自来死伤无数。他生怕哪一日,就再也等不到弟弟的信。
有心想将人给叫回来。可又不想叫弟弟失望,况且有洵儿在北地,透过信上的只言片语,也足以对辽东的形势做出一个判断。
李成梁向来和努尔哈赤走的近,野心依旧不死。
朱常溆现在唯一觉得庆幸的是,李如松好歹是活了下来,也没成一个废人。身为辽东总兵官的他,在李家隐隐有越过父亲,成为新一任真正掌权的李家当家人的迹象。
只要李如松的心还是向着朝廷的,朱常溆就觉得事情还有转寰的余地。
胡冬芸端着汤盅过来,她见朱常溆紧皱了眉头,显然是在想事儿,也不多做打搅。她挽了袖子,自己将盅盖打开,盛了一碗放在朱常溆的面前。
甜蜜的香气和瓷器碰撞的声音唤回了朱常溆的思绪。“是芸儿啊。”他向太子妃笑了笑,“母后都同你说过了,往后不要再做这些事,你仔细将养了身子便好。”
胡冬芸笑道:“奴家便是个劳碌命,一刻都歇不下来。多坐一会儿啊,这浑身上下都觉得难受。”她顺势在朱常溆身边坐下来,“殿下是有烦心事?”
“嗯。”朱常溆也不瞒她,“北边儿的女真,多年来都不安分,只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爆发起来。”他记得前世努尔哈赤向大明朝宣战,建立起后金,那是万历四十几年的事了。说说是还有十几年的功夫,可也不过是眨眼间的事。
胡冬芸并不懂这些,只带了笑,听着朱常溆说话。
“大明朝现在无甚将领,李家又不是一条心。真怕什么时候会引狼入室。”朱常溆越说越心烦,索性就舆图收起来,再不看它。
胡冬芸侧头想了想,“不是说,洵儿在辽东吗?”这个四皇弟出宫早,她一面也没见过,“听说先前还将辽东的总兵官李如松从战场上给救了下来?”
“可不是。”朱常溆点头,面上带着几分骄傲,“那一次鞑靼犯境,是李如松带着精锐出城迎战。死伤甚多,几乎全军覆没。也是祖宗保佑,洵儿命大,不仅活下来了,还把李如松从死人堆里给带了回来。”
胡冬芸也颇是赞赏,“真想早些见见四弟弟,有这般的能耐,可真真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又好奇地问,“可成亲了?”
朱常溆摇头,“没在信上看他说起来,应该还不曾。”说起这事儿,也是他和母亲心头的一块病,“他被除籍后,是无父无母,无手足之人,寻常人家哪里敢将女儿嫁给他呢。”
“良缘自有天注定,殿下也不必那么担心。”胡冬芸安慰道,“兴许……到下一回来信的时候,就说有了弟媳,也不一定啊。”
朱常溆端了碗,一勺勺地慢慢吃着,“但愿吧。”
此时的李家,退下来赋闲的李成梁正和如今掌握了实权的李如松爆发一场父子之间的激烈交谈。
“这事儿我不同意。”李如松沉着声音道,“你让二弟娶舒尔哈齐的女儿,即便是做妾,父亲,这也很不妥当。到时候朝廷那边会怎么想?我们李家在辽东势大,早已引起京师的留心,莫非父亲还嫌天家对我们忌惮不够吗?”
李成梁不耐烦地挥挥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此事我已经定了,下个月舒尔哈齐的女儿就会嫁过来。到时候你别总给人板着一张脸,给点好脸色。”
“我给她好脸色看做什么?”李如松冷笑,“莫非父亲是忘了,那回鞑靼一路到了沈阳附近,我险些就死在他们手里!谁放过来的?不是努尔哈赤,又会是谁?如今偏要让二弟娶了女真的女子。”
李如松深吸一口气,“还是说,父亲心里有些后悔,我没死在沈阳城外。”
“你说的这叫什么话!”李成梁一拍桌子,桌上的茶碗震了震,洒了一桌的茶水,“你是我的儿子,是我的嫡长子,是我打小就看好的,未来李家的当家之人!难道我乐意白发人送黑发人吗?啊?这等大逆不道的话,你怎么想得出来?还说的出口?!”
李如松撇开脸,硬声道:“是与不是,父亲心里自然有数。”他梗着脖子,心里也有一股子气,“父亲,你心里还惦记着脱离大明朝,在努尔哈赤的扶持下侵占朝鲜自立为王吗?儿子劝你,还是早日歇了这样的心思。努尔哈赤并非那么好相与的人,别成日猎鹰,倒叫鹰给啄了眼。”
被说中心里最惦记的事,李成梁的语气也软了下来,“我这不是为了李家的千秋万代着想?我自立为王,你就没有好处了?你也成了皇太子不是?”
“可我一点都不想做这个皇太子!”李如松怒道,“我一点都不想让这个险些要了我命的人,给我任何好处!”他拔出随身佩着的剑,砍掉了一个桌角,“我只想将此人碎尸万段!”
李成梁对于努尔哈赤对儿子下黑手的事,心里也不满。可这不满,并不能和自己心目中占了朝鲜,自立为王相提并论。是,如松是他最骄傲的儿子,可这个儿子,也是最桀骜不驯的。
“父亲,你已经老了,别再成日想着朝鲜的事。安心在家里头养着吧。”李如松深吸一口气,平复了心情,将佩剑收起来,“营里头还有事,我先走了。”
走到门口的时候,他停住了脚步,“让舒尔哈齐那个女儿别嫁过来,文臣对于武将的不屑和莫名其妙的忌惮已经够我头疼的了,别再让我受更多的折磨,父亲。”
李成梁在他身后阴恻恻地道:“折磨?忌惮?你留着那个四皇子,就是朝廷最大的眼线!你这么慌,怎么不把人给轰出去?就知道窝里横,冲我发的什么火!”
李如松转过来,快步地走向父亲,“我知道,是父亲在营中四处散播朱常洵的身世。可父亲你想过不曾?这样做,反而叫营里头起了乱子!更加让我带不好兵。”
李成梁语噎,一时竟说不出什么话来,只将头侧过去,避过儿子的灼灼目光。
“朱常洵寄往京城的每一封信,都是叫人拆了看过的,里面根本就没有所谓的,对天家的通风报信。那只是一个儿子,一个兄弟,给家里人报平安的书信罢了。”李如松缓缓吐出一口气,让自己别对着父亲用那么强烈的语气说话。
李如松试着努力说服父亲,“现在他在火器营,一心一意想法子研制适合马上作战使用的火器,颇见成效。父亲,人家并未做错什么,你的猜疑心,也该收一收了。”
李成梁霍地一下站起来,“猜疑心?你竟敢这么对着你的父亲说话!李如松,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现在翅膀硬了,就什么都能和我对着干了?我告诉你!你的辽东总兵官能不能继续坐下去,不过我一封奏疏的事!”
李如松冷冷地望着父亲,“现在京里头,还会有人听父亲的话吗?”
李成梁一时愣住。他的两个保护伞,早已自内阁致仕了。
“况且,到底要不要将儿子的总兵官一职撤了,还得看圣上的意思。”李如松冷笑,“朱常洵月月一封家书地送,天家难道会对辽东的事儿半点都不知情?”
李成梁的额上开始冒出了冷汗。
“依我看,父亲倒是要小心,别叫舒尔哈齐那个女儿成了细作。”李如松推门走出去,“反倒是此事瞒不住人,便是朱常溆不往心里头送信,京中也自有人知道。回头天子降下罪来,父亲可别怪我没提前说过。”
李成梁一口气堵在胸口,发不出来,又咽不下去,只眼睁睁地望着儿子越走越远。
今天李家的晚膳,李成梁并未出面。大家正犹豫着,是不是等一等,李如松却率先拿起了筷子,“别等了,先吃吧。”
在座众人彼此面面相觑,都陆陆续续地开始动了筷子。
李成梁独坐在书房,饭桌上下人送来的饭菜早就凉了。他在这里枯坐了一晚上,出来的时候,鬓边的白发越发显眼了,好似一夜之间,就老了十岁。
李如松并不是很在意父亲到底会不会和舒尔哈齐断了儿女亲家的心思。在他看来,努尔哈赤对这个弟弟并不是十分信任。舒尔哈齐会愿意将女儿嫁过来,必定是有所图谋,恐怕其志不在其兄努尔哈赤之下。
不,若说志向。舒尔哈齐想要的,不过是女真之主的位置。而努尔哈赤想要的,却是整个天下。
李如松走到火器营,神色有些复杂地望着里头正在忙碌的朱常洵。这个皇子,的确能算个将才,可还得好好打磨一番。这点李如松完全不在意,他相信自己磨练人的手法,假以时日,必能让朱常洵在战场上大发光彩。
最让自己拿不定主意的,是他究竟是不是天家布下的障眼法,派来李家的眼线。自己当初留下他,究竟是对,还是错。
虽然和父亲有所争辩,可李如松的心里,始终都没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