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我确定他会来,所以早早筹谋,设计让父亲放我出门,赶往博弈台。
一是为了拖住白墨,让哥哥这个变数发挥更好的作用,使白墨的计划稍稍偏离原先的轨道,以这种独特的方式,让他的计划获得意想不到的效果;二是为了给哥哥和离鸾创造更多相处的机会,尽力撮合这一段良缘;三则是为了自己的私心,为了今晚,朗月之下,天地之间,与他下这一番棋,解这一时局,诉这一番情。
我知道,智慧的男人,永远只会欣赏聪明的女人。
时间点滴流逝,夏夜清风拂面,扫去白日里最后的炎热,换上周身凉爽。
我站起,张开双臂,沐浴在这天风之中,任满头长长青丝和绯色披纱随风飘逸。
身周山石树影,微风流泉,清新而疏朗。那是大自然的独特笔法,勾勒出人力所不能及的最美山水画。
我仰头,这晚的天色亦如我的心情,比前几日晴朗得多,拨开云雾,明月在望。
看着天上皎皎银钩,我缓缓坐下。
云开见明月……
我的爱情,也能如此吗?
大齐京城,城东曲山,博弈台。
深夜,子时已过,山间夜露起,悄然伏上花叶草木,林中薄雾升,朦胧了月色,氤氲出这夜的迷离。
视野空旷开阔的博弈台上,唯我一人,闲敲棋子沐天光,抚腮凝望远,只待那人出现。
山道弯弯长长,自不远处蜿蜒而上。我远远地望过去,双眸凝锁着一个弯道的尽头。那儿,星月交辉处,忽然出现了一点白。
我通身一震,心尖一颤,来了!
那点白起初只是一小点,慢慢行近,放大成一个硕长的人影。
只见那人着一袭月白锦袍,身法飘忽。山风鼓荡,拂起他衣袂广袖猎猎飞舞,袍角间隐约银色流云纹一闪,低调而奢华。墨发仅以一根与衣袍同色的发带束起,松松飘在脑后,清灵又慷懒。
他披星戴月而来。
苍穹之下,谪仙之姿,风华静若,气度倾天下。
我呆呆望着那身影,一时竟忘了呼吸。
他走近,明辉映上他的脸,面庞普通,平平无奇。只那双明眸,瞳仁深黑,清澈而幽邃,似海,翻覆古今,吞吐万象,美得惊心动魄。
白墨,戴了极为精巧的人皮面具吧?
我的目光迎上他眸子,看进他眼底的谧潭,寻不着一丝半点的讶异与疑问,只有三月春风的温润与上位者与生俱来的睥睨自如,以及淡淡漠然。
见我愣神地看他,白墨轻轻一笑,眸子晶亮似要碎了这漫天星辰,对我点点头,就要从棋盘之前一掠而过。
呼吸微微一窒,心脏狂跳,面色却雪白。我强自压下心口翻涌的狂潮,也对他勾了勾唇,努力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与往常无异,起身,盈盈一拜:“臣女见过西郡王。”
白墨似一怔,停住脚步,随即躬身一礼,笑道:“圣女不必多礼,尔乃明察秋毫者,本王技拙,瞒不过啊瞒不过,只是不知圣女……”他眨了眨眼,又说道:“点破本王,是否有要事相告?”
他笑意还是那般温和,周围的温度却仿佛下降了许多。气流一涌,再一收。那是白墨在利用自己的真气寻探四周环境,对有可能在暗处隐匿身形的人一击即杀。
白墨方才的话不简单啊……他是在半暗示半警告我:你知道我的行踪,如若透露半个字……
他的强大气场如泰山一般重压下来,我却岿然不动,礼罢起身,突然对他露出一个镜中花,水中月般的迷蒙笑容,“西郡王缪赞,臣女受宠若惊,”抬手一引,指向那盘棋,“臣女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听闻西郡王棋艺高超,心中隐有不服,特意在此等候,想与西郡王拼拼棋技而已。殿下,如何?”语罢,复又一礼。
这般措辞,白墨一听自然便知是借口。见我态度服软,他周身的危险气息立即收起,漫步至棋盘前,瞟了一眼纵横交错的黑白子。盘中大局未定,却已显出了拼杀的激烈,双方平分两角两边,平衡的局面即将被黑子打破。
他目光似微微一顿,随即赞道:“蓝田玉暖棋,传说是棋王宗政祁成名之战中的宝器,被这位江湖豪士赠予给好友——当今的国师大人,你的父亲。此等宝物,当真名不虚传。”
他抬首,意味深长地瞅了我一眼,道:“圣女好手笔,只可惜本王今日尚有急事,无暇与圣女斗斗棋艺了,见谅!改日当登门造访,与圣女比个高下,可好?”一揖,风度翩然。
他无疑是看出了棋盘之上残局的含义,已对我所知的一切产生了兴趣。然而,却对盘上大局只字未提,他显然现在还并不想与我这般交情尚浅的人商讨此等关乎他日后与皇帝博弈的大事。
这样的机会,我当然不会放过,理应乘胜追击。他心中已经隐有犹豫,我只需再加一把火,便能达到想要的效果了。
我侧首,笑意了然地定定望着她,轻不可闻地道:“西郡王,计划甚佳。然情况有变,时机还未到,不必着急去取……磬磐……”
气温没有发生任何变化,四周仍是清风明月,我却清晰地看见,白墨低垂的鬓角边,那双莫测的眸子的色泽,忽然仿佛浅了几分。
然后他笑了,笑得绿杨烟外晓寒轻,溶溶春水,晓风残月,笑得楼高不见章台路,暗暗天色,黑云压城。
一见他这独特的温柔又凛冽的高深笑容,我便知,他动了杀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