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昂首凝视着他,笑意晏晏,眼神却死死,坚定,犀利,绝无心虚,毫不躲闪,不退缩。
眸光相撞,一阵激烈交锋。
白墨在徘徊。一方面认为我懂得太多,必须要灭口;另一方面,又觉得我本身价值非凡,想收为己用。
他的瞳仁如黑洞,似要将我吸入其中。我全力抗争着,以防自己因对他的爱恋而一刹沉沦,导致表情和眼神有变化,以至于让白墨心绪波动,抬手取我性命。
我在赌,拿自己的命赌他不会杀我。
这对视或许只是一会儿的事。于我,却希望这瞬间能被无限延伸。我望着他,他凝视着我,就这样,相视一生到老,直至海枯石烂,地老天荒。
他审视了我半晌,终归是收回了目光,轻笑一声,一撩衣摆,坐到了我对面。
我心头悬着的一块大石头终于落地,不由得暗暗舒了一口大气:白墨选择了暂时留下我。先按照我的意愿坐下来对弈,静观其变,再一点点套话,摸清我的底细。至于去取……磬磐,不急不急,白墨知道自己有的是时间。
恰好,他的想法正对我下怀。
此时轮到白墨所持的白子一方落子。我单手托腮,神情微显游离,目光有意无意地掠过对面操棋男子。见他敛眸垂首,睫如蝶翼在面具略微苍白的肤色上扫下淡淡暗影,骨节分明的修长玉指轻轻摩挲着自己光洁的下颌,莹白指尖拈着一枚白玉棋子,如画静美。
他似在甚为认真地思索该落子何处,然眉宇间舒展朗阔,并未觉得应付黑子的进攻有何难处。
少顷,他唇角一勾,扬手,落子。
我目光一凝,心道:果然,他所下的第一步棋,在我所设想的棋谱上的几个棋位之中,隐带退却和防守之意。
对面人儿抬眼,一脸醇和温煦的笑,柔声问:“敢问圣女,本王的这步棋妥否?”
我眼角挑起一丝意味不明的弧度,抿唇不语,眸光笼罩全局。一炬,毫不犹豫抬手,“啪”一声脆响,黑子稳稳定在棋盘中央的天元之上。紧紧追击,攻向白子一座不大不小却位置重要的城池,点住其微弱的断点处。
随后我再次正眼盯住白墨,见他眸底几丝戏虐一闪而过。
他拂袖一点,月白锦缎星光浮沉,白子再度悄声落定。
又退,似要放弃被我点住的先锋棋子。
我几乎立即扬手一击,“啪”一招“断”,毫不留情地围死了那一小队先锋白子。那是一小队占领险要地势的棋子。
白墨的这几步貌似甚为窝囊的棋招,就是为了让我围剿他的这队棋子,逐尔自己暗暗防守,渐渐诱敌深入。时机到了之后,再全力一击,阻断黑子后方,困死黑子,收复失地,挫对方士气,一鼓作气攻城掠池,获取更大利益。
白墨瞟了眼那些被黑子团团围住注定要牺牲的白子,挑了挑眉,忽道:“小心了,别得意!”
“只是小小几颗子而已,又怎会得意?“我抚了抚被风撩乱的鬓边发,向耳后一挽,”但是西郡王,若真是面对他,你会出言提醒他小心么?“
“哦……?自然是会的,“他放下支着下巴的手背,指节敲击石桌,声响轻轻,富有韵律,似在打着节拍。”不过他不是圣女你啊。就算本王提醒他小心,他也将全然无法领会本王真正的用意……“
“不必装了!”我打断他,声音不大却很清晰地道:“西郡王,你知道的,他没那么笨。况且他背后,还有一个帝紫胤……”
白墨一向稳如泰山的手竟一抖,指间白玉棋子滑落,砸在棋盘上“叮”地一声,险些碎裂。
他霍然抬眼盯住我,一贯沐如春风的明眸中一霎冰天雪地,射出万道寒芒,凛冽如锋:“她,还活着?”
我慢条斯理地轻轻拈起那滑落的白子,放回棋盒,摆好那几步被天降白子砸乱的棋,这才悠悠开口:“自然还活着。”
见我这般举动,白墨似也惊觉自己方才的失态,轻咳一声,又恢复了标志性的和煦笑容,歉然道:“本王只是太过惊讶,失礼了,”随即向我投来询问的眼神,“望圣女告知详情。她这么多年,究竟在哪里?难道……在皇宫?”
他这么直直地凝望着我,此时的眼神中已少了最初的疏离,虽仍带着一丝戒备和警惕,更多的却是深深的探询与郑重。
直到这时,我才真正拥有了与他平等交流,交换利益的权力,甚至已隐隐掌握了主动权。
深吸一口气,我垂下眼帘。此刻时机正好,我需趁现在白墨心绪未平努力压制震惊之时,出一猛招,彻底击碎他心底残存的平静。
纵然这样做很冒险,但我知,这是最好的接近他的办法了。
静默了片刻,我闭闭眼,昂首望望苍穹之上清明花月,低叹一声,“西郡王,臣女就这样说出帝紫胤的事情,殿下您也未必肯全信。那就先让小女子为您讲个故事吧。听完之后,您便什么都懂了。”
“那本王就洗耳恭听了。”白墨唇一勾,调整了一个更为舒适的姿态坐着,一副摆好架势听我讲故事的样儿。
我也不再废话,目光离开对面的他,以免乱了心神,眼光远远投向无尽的虚空……
“从前,有个家族,精擅于奇工巧簧之术以及城郭建筑的设计,世代均垄断当朝皇陵皇宫的工程。从古至今,许多地理位置特殊的大城池的大致布局都出自这个家族的手笔。战场上使用的投石器,攻城梯,抛钩等器具也均为这个家族的先人所发明。他们还对冶炼锻造工艺做出了极大贡献。同时,这个家族的一些子弟还精通水利。在朝廷拨款下主持修建了沂水堰和澶江大坝,防洪防旱,引水灌溉,造福了两岸百姓,使定河及其支流沿岸越发富饶,粮产量蒸蒸日上,即尔潮运也越加发达。故历代皇朝的掌权者都极为看重这个家族,对其甚为优待。该家族虽世代享荣华富贵,却仍谨遵先祖教诲,勤勤恳恳,从不侍宠而骄。因此,无论世间如何风云变幻,朝代更替,这家族依旧兴盛不衰。”
我顿了顿,转目向白墨,“殿下可知,臣女口中的长兴家族,究竟是哪个?”
“自然是史上赫赫的工匠世家百里世家了。”白墨仍是淡笑回答,只是那笑,带了几分复杂难明的情愫,眼眸深深,“然而百里世家再怎么荣盛,曾经的金粉繁华终究还是烟消云散了……”
“真的烟消云散了么?”我敛下笑容,撩开拂到眼前的发丝,露出眉心嫣红朱砂。
他不语,指节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敲着石桌,月色在他莹润若贝的指甲上流动如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