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静谧的夜空无半点儿星光,马路上参差着斑驳的月影。
“大老刘”步履不稳地迈进此城唯一的“不夜城”——三鲜烩面城,目光逡巡着琳琅满目的服务台酒柜:精装仰韶不是他所能买得起的;豪华的茅台想都别想。“唉!”平日里粗门大嗓惯了的声音,此刻却是显得那么虚弱:“给我拿瓶简装仰韶吧。”
接过酒,“大老刘”熟练地用小钥匙起开瓶盖,然后一仰脸儿,咕咚、咕咚,一瓶酒瞬间不见踪影。痛快!五十九年来,“大老刘”第一次感觉到“喝”酒,原来是可以如此舒畅的。“当——”的一声,空瓶落台,“大老刘”转身、迈步,跨出了门,只留下柜台小姐惊异而疑惑的粉脸。
迎面吹来阵阵寒风,仿佛撕裂了“大老刘”那张满是皱纹与虚肿的脸,他魁梧、笔直的躯体突然间好似矮了半截,一双浑浊的眼睛显得十分委屈、无助。
“瑛,你说,为什么要让我去找领导?独生子警校毕业分配到刑警队,遇上谋私利的领导,被骗两年,仅发工资没有编制,谁会想到编制会被县委书记的待业儿子顶替?不管怎么说,现在那书记被调离,儿子问题不是也解决了么?为什么要让喜爱刑警活儿的儿子回市里来?瑛,难道你不知道我一辈子从不求人么?你为何要让我去做我不能也不肯更不愿去做的事呢?难道我们几十年的夫妻,仅此就分手?瑛,你怎么就能说得出口呢?瑛,你现在怎会也如此世俗、如此浮躁了呢?”
突然,“大老刘”瞧见前方一姑娘背影绰约,黑色棉大衣也掩不住娇小身躯。那玲珑的感觉,那火红的围巾更使得姑娘好似在跳跃着前行,尤其是腰间飞舞着的两条长长的粗辫,让醉眼蒙眬的“大老刘”一下子认定:那是他相濡以沫三十多年的妻子瑛。
于是,他像追赶魂魄似的嘴中狂喊:“瑛!瑛——你别走!你不能走!”他的脚步生花般地从后面直扑上去,张开双臂拥抱住了长辫姑娘。
姑娘惊惧地拼命挣逃着:“你、你认错人了吧?快、快放开我!救命!放、放开我!来人呐——流氓!”
凛冽的寒气逼人,路两边居民楼的窗户亮了,好似给姑娘壮了几分胆子,添了一点希望。
这时,一个年轻人从对面快速跑过来照着“大老刘”脸上就是一铁拳:“放手!你这个糟老头子,竟敢众目睽睽之下耍流氓,真是反了天了……大老刘?怎么会是你?到底咋回事?不,我没有瞎了眼吧?刚才我还给我这新媳妇讲你,说你是咱辖区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好‘片警’。我俩正准备明儿一早给你送喜糖、喜烟呢!你这是咋回事?你不是不喝酒吗?到底咋回事?”
“住嘴!”“大老刘”瞪起血红血红的眼睛:“老子是二等功臣,十年前就是!老子是破银行抢劫伤人案的功臣!老子是老先进!这片儿哪个人我不知,哪家事我不晓?老子现在是无权无钱,但老子有颗红心,懂不?红心!”“大老刘”悲愤地大呼小叫,撕破寂静的夜空,“瑛!你可不能不要我,没有你我就什么都没有了,瑛——”“大老刘”哀求地蛮横地再次拽住姑娘的胳膊……
于是,大家又扭成一团……
不知谁想起了“110”,很快两位全副武装、戴白头盔的年轻巡警冲过来要带走本就相识的“大老刘”。
但是,昔日沉默寡言的“大老刘”简直变态了:“去——你妈的!老子入警时,你们还在娘的怀里撒娇呢!没你们的事儿,一边去!”被吵醒的居民们穿上厚厚的棉衣,下楼来围了一圈,议论纷纷。认得“大老刘”的劝他醒醒,不认得的只撇嘴:这就是片警?啥素质!
两位年轻的巡警恼羞成怒,叫了市局督察。
几分钟后,四名督察赶到,二话不说,无情地将“大老刘”像抛麻包一样扔上了督查车,一溜烟儿地开走了……
经取证,“大老刘”当夜便被“掷”进了禁闭室,期限七天。
第一天上午十时,“大老刘”的妻子来送饭,老夫老妻四目相对,抱头痛哭。
“瑛,我对不起你,我把警察的脸全丢尽了,让你跟我一起背黑锅了,我该死啊!呜——”
“都怪俺呀,如果不是俺怕儿子在乡下没人照顾,如果不是俺逼你去找领导,如果不是俺威胁你要离婚,咋会出这事……”
第二天上午一大早,英俊、威武的儿子气咻咻地冲进屋来:“爸!你干的好事,竟让我五尺高的大男儿去干你那婆婆妈妈的事儿,真丢死我的人了。昨天领导找我谈话,我已经坚决、彻底地拒绝了你那‘片警’的活。你记住,我要像你干了一辈子户籍警那样,干一辈子刑警!你就让我干我爱干的事吧,您也别去干你不愿干的事,好不好?”一碗浆面条上卧着两个荷包蛋被“咚”的一声放在地上,儿子的脚步声,渐渐消失在走廊里……
第三天上午,新婚夫妇出现在禁闭室门前,一个大红喜字罩住的一瓶茅台酒,被小伙子小心翼翼地放在墙角,三双眸子各自流出不同意思的泪水……
第七天下午,一道夕阳的余晖斜射进禁闭室内。双眼湿润的局长从床上拉起几乎是一夜之间生出白发的“大老刘”,低声说道:“对不起,难为你了,我知道七天前你已经办了退休手续,我已无权关你的禁闭。老同志,我感谢你的理解和支持!”说着,局长“啪”的一声双脚一并,右手一抬,行了一个标准的敬礼……
局长扶着“大老刘”走出了禁闭室,“大老刘”一下子惊呆了:只见一排整齐的警察队伍笔直地伫立着。
所长大步上前,紧握白发老人的双手:“全所民警来接您回所里。从今天起,我们返聘您为我所的‘活电脑’‘片警’,我们希望您老啊,接受这个聘书。”
一本红底烫金的“聘书”捧到“大老刘”的面前,老人清瘦、苍白的脸上泛出些微的红晕,灰暗的眼睛闪出些微的泪光。
一双颤动着的手颤抖着朝所长伸过去……伸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