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蛮横的男音,乍然响起:“去——,往边——去!”
正在安放两个旅行包的新婚先生放眼望去,一个年轻男子提溜着一件纸盒箱子,正暴瞪圆眼,盯着火车行李架上的那一小块空地,不耐烦地再次吆喝道:“说你呢,没听到——吗?”简直就像个“匪徒”。先生那双本来已伸出的想帮他放置箱子的手停留在了半空中,有些茫然,就显得很迟钝。
也就在此瞬间,那个空位被他人占用。
匪徒羞怒道:“把你的行李,拿下来一个!”颤悠悠地站在下铺上的先生,依旧木然,花白的头发在昏暗的车灯里熠熠发光。我想,一定是被这种意想不到的无礼举动击蒙了吧?幸福并疲累着的双人蜜月旅,已然使得先生筋疲力尽了吧?终于,呆傻了的先生回味了过来,横扫了一眼匪徒,默默地下了卧铺床板,踏着鞋坐到了车窗口边上的座位上眺望起了窗外。我说:“凭什么呀,我们两个老人占用两个位子,并不多呵,您的纸箱可以放到下铺下面,更安全嘛。”本来,先生就主张将我俩的一大一小旅行包放到那里的,又安全又方便。但我以为我俩买到的铺位都是上铺,怎好占用他人的地盘?
匪徒剜了我一眼,嘴里嘟嘟囔囔地表示着不满:“出门在外,就你们会霸占公用地方。”但也无奈地将那个纸箱推进了下铺下面,然后,就搬下毛巾被和枕头,脱掉了凉鞋,歪到了下铺上。一股浓烈的臭脚丫子味道,刺激了所有人的鼻腔。一位妙龄女郎过来,捂住鼻子骂道:“谁呀,这么不讲公德。”匪徒立刻穿鞋,接道:“就是,就是,所有的行李位子都被他们霸占了。来——来,放到我的铺位下面来吧。”说着,就热情似火地接过了行李箱推进了铺下。妙龄女郎一个媚眼,说:“我是中铺,我晕车呢,咱们可以换换铺位吗?”那匪徒迟疑半天,说道:“我睡觉不老实,常常会滚下床来的,所以我高价买了这张下铺呢。”“多少钱?”“比票面价要多出两百块呢。”女郎沉默了,一屁股坐到了我的身边,大叫:“奶——奶,这世道,真他妈的差劲,是吧?你——是这个下铺?”我不知道这个女郎是在骂现如今的世况,还是在叫我。但我仍旧接话了:“我,上铺。”没办法呀,谁叫你老了老了还要蜜月旅呢。
又一个小伙子步进了这个空间,寻找着自己的铺位。稚气、单纯的模样,大概是个高中生。匪徒立即说道:“小弟弟,来,行李放到这里来,咱们不霸占那行李位子,素质总比有的老不死的,要好点哈——!”
我隐忍着,不吱声。先生也装未听到,拿出提兜里的一碗方便面,去接了开水——泡面。从下午开始,我们就排队买票,等候进站,直到现在晚上九点半,七个多钟头了,相信先生早已饥肠辘辘了。但那个匪徒却叫嚣道:“有的人,真是无公德,总在公众场合制造异味。太差劲。是不是?美女?小弟弟?”眼见他们一概附和着,他得意了,亮着净是光彩的眼睛,开始滔滔不绝,说自己是某名牌大学的博士生,去首都就是为了让清华的导师鉴定下他们的实践成果。
那小伙子果然是应届高中生,要去故宫和清华旅游,自然两眼放光地钦佩这个匪徒。是呀,他——还是匪徒吗?我嗜好读书,对读书人一向尊重有加。
可匪徒说道:“我们有知识的人,绝对不可能侵占他人的利益的,对不对?”年轻人都随声附和,气氛热烈。于是,这个临时小家就变得诡异。被彻底孤立了的两老不死的,只好畏缩在一旁,彼此用眼神慰藉。
匪徒的手机响了,先是一脸的敬慕,继而开始解释,接着不耐烦起来,但还明显压抑着,辩解的声音并不激烈,最后沉默了。好像对方是他的导师,教导他某个试验搞砸了,叫他立刻补救。一挂电话,匪徒就恨恨地骂道:“他妈的,老学究!老顽固!老不死的!就你他妈的事多。好事总有你的份,事糟了,你就永远都没有一点责任了!”看到大家都呆望着他,他赧色了,说道:“这个世界上,怎么总是有老不死的在挡着道?我们博士搞个研究成果出来,总得先将他们的名字写在最前头才可以发表,你们说是不是真他妈的不公平?”
妙龄女郎已躺在了她的中铺上,就歪下头来,笑道:“这世道——险恶,还有公平的事情吗?所谓我们生意人都是唯利是图的,也就可以理解了吧!”
高中生一脸苍茫。
匪徒问:“小弟弟,你的理想是什么?”高中生比划着,羞涩地说:“我渴望我有一双翅膀,飞呀飞呀飞进了清华园。”匪徒一怔,接着大笑,说:“哈哈——小弟弟,早晚你会发现,你的翅膀会被这恶霸般的人际关系砍折了的!一切都将化为乌有。你——死无葬身之地!”
我开始真正地厌恶起这匪徒了。
一夜无话,唯有匪徒的轰鸣呼噜声,此起彼伏。清晨,一夜未眠的我,早早起床,在先生的搀扶下,歪歪斜斜地爬下了上铺,坐到车窗前,回眸一看,那个匪徒的睡姿,异常诡怪,尤其是他的扫帚眉、八字胡,以及脚丫子上被凉鞋汗渍积攒出来的两道黑色的泥土,组成了一个蹊跷的画面,像极了独裁头子希特勒标榜的那党国图形。
我幻想,有一封来自天堂的信儿,让他明白:这个世界上,依然存在着一些什么最宝贵的东西,被他彻底摒弃了。我奋笔疾书,一挥而就。先生看后,欣赏我的文笔却不赞同留给这匪徒,说:“就你多事,没用的。”我不甘,就将信儿放进了信封(仿佛简直就是上苍在冥冥中给予我的启迪,我在临出房间门时,将宾馆里的一张纸、一个信封、一支铅笔,带到了火车上)。压在了匪徒的黑包包下面。一抬头,正好看见高中生的眼睛急促闭上——但我已瞥见他的眸子里,有一分鄙夷,就好似随时都要一举抓获我这个貌似小偷的老太太一样。
我的心,蓦地“咯噔”了一下,恍惚中,我们下车,路过我们那车窗的时候,我忍不住回眸张望了一下,正好瞧见那高中生,已然站在了窗前,手里正捏着我的信,一脸的惘然,满眼的迷惑,凝视着窗外什么——那眼神,绝对没有定位在任何一个点上——
我默念:孩子,救救自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