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德甫这时已经气得头皮都炸了,说:“员外,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人家辛辛苦苦把孩子养到这么大,你要了人家孩子还要让人家倒贴钱给你!”贾仁还故意装糊涂地说:“你去跟他说,他要不给我恩养钱,就叫他把孩子领走,都说有钱不买张嘴物,谁白白给他养孩子,不过文书上写得明明白白,谁若反悔,得罚一千贯钞,他可是签了名字的。”说着,把那张文书举起来晃了晃。陈德甫现在夹在中间可为难了,他万万没想到贾仁还会使出这样不讲天理的招术,他万般无奈,“扑通”一声给贾仁跪下了,央求道:“员外大人,您就发发慈悲吧!我陈德甫一心为您办事,才做了这个担保,您就多少给秀才几个银子,打发他走了,穷人家也不容易呀!”
贾仁见目的马上可以达到,就说:“好吧,我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才给他些钱!”于是又冲里面管钱的人喊:“来人,给我把库房打开!”陈德甫心里这才踏实下来,心想周秀才终于可以领到钱了。只听贾仁又喊:“陈德甫,你快来兜着!”陈德甫赶忙撩起衣襟:“给他多少?”
“一贯!”
“什么?人家这么大的一个孩子,就给人家一贯钞?”
贾仁不耐烦地说:“不少了,不少了,你可别小看这一贯钞,这上面印着多少“宝”呢!我不要他的恩养钱了,给他这些已经够多了,人家是读书人,说不定还不要钱呢!”
陈德甫此时哭笑不得,不知该再说些什么,只好拎着一贯钞往门外走。
周荣祖和张氏早已在门外等得着急了,他们也听到了长寿的哭声,一阵阵揪心,只是不敢进去,真是应了那句话——人穷志短呀!他们一见陈德甫出来,就好像见了救星一般,可一见他手里只拎了一贯钱,张氏急了:“什么?难道他就给我们一贯钱吗?我那可怜的儿呀!”接着就又大哭起来。
陈德甫为难地把刚才发生的事一一叙说了一遍。周荣祖气得浑身直哆嗦,这个一直都文文弱弱的书生不知从哪来了一股勇气:“这个贾员外,想用一贯钱买我儿子,就是个泥娃娃他也买不到呀,他也欺人过甚了,我去找他,把孩子要回来!”陈德甫怕事情闹大,忙说:“您别急,还是我去吧。”
陈德甫无可奈何地拿着一贯钞又回到贾仁跟前,贾仁眯着眼睛笑着说:“我说了吧,读书人,你给他钱他也不一定要。”陈德甫见他还在装糊涂卖乖,很是生气:“人家是嫌少,人家说这点钱连个泥娃娃也买不到!”
“泥娃娃?泥娃娃用得着张嘴吃饭吗?我把这孩子养大日后还要花多少钱?我不要他的恩养钱已经够便宜他了,他还想要我的钱,不会是你在背后教唆的吧?那我问你,你是怎么给他这钱的?”陈德甫说:“我说,这是员外给你的钞。”贾仁狡猾地说:“难怪他不要!你应这样,把钞高高地举起,对他说:这是员外赏你的宝钞一贯!陈德甫真是哭笑不得:“员外,我就是举得再高,它也就是一贯钞呀,您就再多少给他添点,打发他走算了。”贾仁咬了咬牙,对里面喊道:“来人,再取一贯钞来。”陈德甫说:“员外,这又不是买东西讲价钱,一贯一贯地添,您就再多给他一些吧!就当是救济穷人,我们也积德了嘛。”贾仁一听拿他的钱就像剜他心尖上的肉,板了脸说道:“决不再添,就这两贯,要也是它,不要也是它,如果反悔就让他拿一千贯钞来找我!”
陈德甫此时真是恨自己当初不该管这闲事儿,可现在他是进退两难,他也真的把贾仁看透了,便说道:“那我在你家两个月,也该给我两个月饭钱吧,你现在把我的饭钱也支取出来吧,我凑成四贯,打发秀才走。”贾仁冷笑道:“看来你陈德甫是个行善的人,你想做好人,随你去做,我不管你,但你从这支饭钱,要立个字据,免得以后来我这儿赖账。”陈德甫拿过纸笔写了字据,拿了钱就出去了。
面对周荣祖,陈德甫只觉得事情没办好,对不起人家,说道:“秀才,这员外是个有名的悭吝之人,他只给两贯,我把在他这里做工两个月得的饭钱也支出来,给你添成了四贯,算是我送给你的。我陈德甫一生为人正直,最见不得仗势欺人之事,只是又没多大本事,就只能帮秀才这点小忙,你把钱带好,就上路吧。日后相信我们还有机会再见面的。”周荣祖感激得直淌眼泪:“先生大恩大德,日后一定相报!”然后回过头冲着贾府的大门骂道:“贾仁你这个心肠狠毒的家伙,总有一天老天会报应你的,欺负好人,欺骗穷人,你定会不得好死!”
贾仁在里面听到周荣祖在门外骂他,非常生气,气势汹汹地跑出来,还要喊人把家里的狗放出来咬周荣祖,陈德甫便推着周荣祖说:“你们还是快些走吧。”这样,周荣祖夫妇互相搀扶着离开了。贾仁却还不停地叫骂,好半天才停下来说:“可气的穷秀才还敢骂我,陈德甫,你帮我找了孩子,我本该请你吃茶喝酒的,现在没了兴趣。这样吧,我有个昨天吃剩的烧饼,你拿去吃了吧!算我谢你了。”陈德甫心想,吃了你的东西,还不被噎死才怪呢!于是,他没理贾仁,就回自己家了。
怪不得人常说时光如东流之水,总是悄无声息的,又最容易逝去,这一晃儿,自从贾仁买了孩子,不知不觉间已过去了二十载。贾仁是越老越悭吝,长寿也早忘记了幼年的事情,改了姓,已长大成人。贾家的日子过得很兴旺,只是这一次贾仁突然病倒了,而且越来越严重。
贾仁的病得的很是蹊跷。那天他到街上,看见店里有卖烧鸭子的,那鸭子嫩黄油润,贾仁看了,非常想吃,可又心疼那几个银子,舍不得买。他走过去,假装要买鸭子,用手在鸭子上面使劲地摸了几把,把五个手指头沾满了油。然后他赶忙跑回家中,让仆人给他盛饭,吃一碗饭吮一根手指头,连吃了四碗饭,也就吮了四根手指头,剩下一根手指头打算吃晚饭时再留着下饭吃。结果他困了,就靠在椅子上睡着了,一条狗跑进来,舔掉了他第五根手指头上的鸭油。贾仁醒后,一看鸭油没了,很是生气,心里憋了一口气,从此便逆嗝不止。
贾仁的病一天比一天厉害,眼看就快要死了,便把儿子叫到床前,说:“长寿呀,爹这病怕是好不了了,我这辈子省吃俭用,今天一定要破一破悭吝,你给我买块豆腐,我想吃了。”长寿忙问:“爹,你想买几贯钱的?”贾仁说:“就买一文钱的吧!”长寿说:“爹,一文钱只能买半块儿豆腐,那够谁吃呀!就买一贯钱的吧!”“不用,不用,太多了,那要不就买十文钱的吧!”贾仁狠了狠心才说出了十文钱,要他花钱可比抽他的肋骨还疼呀!
于是长寿赶忙拿了十文钱去买豆腐,一会儿回来了,贾仁一看,便说:“这才是五文钱的豆腐呀,我不是给了你十文钱吗?那剩下的呢?”长寿说:“那卖豆腐的就剩这些了,先欠下了。”“那哪成呀?你知道那个卖豆腐的姓什么叫什么吗?他家住在哪!左邻右舍都是谁?”长寿说:“爹,你问这么多干什么呀?你还是好好养病吧!”贾仁满面忧愁地说:“他家要是万一搬了家,咱这五文钱可找谁要呀!”长寿摇摇头,觉得没办法,谁也说服不了贾仁,那都是一辈子的习惯了,就由他去吧。
长寿又对贾仁说:“爹,我想趁你还健在,请画师为你画一张喜神像。”贾仁想了想说:“你看着办吧,不过要画就只能画背面,因为画前面那叫开光旺,要加喜钱的,这你就不知道了吧。”长寿想哪有画半天只画背面的,那还不如不画算了。贾仁在床上躺着,眯了一会儿没睡着,于是又起来对长寿说:“孩子,我可能真的活不长了,我死后,你打算怎样发送我呢?”长寿答道:“我一定为爹买最好的杉木棺材。”贾仁一听急了,说道:“你可别买,杉木价太高了,再说我死了以后,还知道什么是杉木柳木?咱家后院里不是有个马槽吗?你用那个发送我就行了。”
“那马槽太短,怎能装得下爹呢?”
“马槽短不要紧,你只要把我拦腰剁成两截不就装进去了吗?但一定要记住,剁的时候可不能用咱家的斧子,到时借别人家的。”
“爹,咱家不是有斧子吗?为什么不能用?”
“看你什么都不懂,叫我怎么放心得下呀!爹的骨头硬,用咱家的斧子剁,卷了刃,还要赔上几文钢钱!”贾仁为儿子的不会算计而着急,又一个劲儿地逆嗝起来。
这个时候,贾仁几乎都要昏迷了,嘴里却只念叨着:“别忘了……那五文钱的……豆腐……”说着说着昏了过去。长寿请来医生,医生说他的病已经无法挽救了。贾仁躺在床上,只剩最后一口气。
长寿心想父亲这一生积攒了不少财富,自己却没舍得花过,现已病入膏肓,他想为父亲做点什么。他听说泰山泰安神庙烧香很灵验,于是决定带着兴儿前去烧香为父亲祈求平安。他们主仆二人奔波了几天才到达泰安。那时正逢三月二十八东岳圣帝诞辰日,好多善男信女都赶来烧头炷香,庙里庙外已经有好多人在等了。
且说周荣祖夫妇自打卖了儿子以后,一直过着流浪乞讨的生活,二十年来,他们心里一直记挂着儿子,盼望着能早日与儿子团聚。这天他们也到了泰安神庙,便想何不也等明天烧个头香,求神仙保佑他们能时来运转,与子团聚?于是他俩很早就来到了神像前,累了,便打扫一片地儿,躺在那儿睡着了。
长寿带着兴儿来到庙中,见最靠前的一个位置却被两个老叫化子占了,于是叫来庙祝问道:“这对叫化子是怎么回事?堂堂圣殿睡着两个老叫化子,你们这些人是干什么的?”庙祝知道长寿是远近有名的贾老财主的儿子,人称小员外“钱舍”,财大气粗,不敢得罪,便说:“公子,他们也是赶来烧香的,这种地方更应讲究慈悲为怀,看他俩这么大把年纪,就可怜他们,让他们在这睡一宿吧。”长寿却道:“我也是从老远来为父亲祈求平安的,为的是烧炷头香,难道他们在前面,让我烧二炷香不成吗?”
兴儿早已听明白长寿的意思,不等庙祝回答就上前一把把正在睡着的周荣祖拉了起来,大喊:“臭叫化子,看被你们招的这大殿上都是苍蝇,快滚开!”周荣祖还没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便问:“你们是干什么的?”“你休管老子是干什么的,快收拾你的东西,给我滚开这里,让你们弄得这大殿都不是好气味!”长寿边骂边上去一脚把周荣祖踢倒在地,张氏这时听见吵声也已醒过来,她赶紧去扶周荣祖,两人搀扶着走到离正位稍远的地方坐下,周荣祖心里气愤得很,但又惹不起。
第二天一大早,长寿爬起来烧头香,口中还念叨着:“东岳圣帝在上,在下贾长寿,父亲病重在床,望神仙保佑父亲早日康复……”可就在他念叨的时候,一旁的周荣祖夫妇俩,可能是晚上睡觉着了凉,一个劲儿地打喷嚏,差不多长寿说一句,他们就打一个喷嚏,他们打一个喷嚏,长寿就回头看他俩一眼,后来弄得整炷香都烧得心烦意乱。贾长寿很生气,他认为两个叫化子是存心给他捣乱,他烧完香又走到他俩身边,一人一拳,又一人一脚,打完了才扬长而去。天下竟有如此的巧事,儿子打的是自己的亲生父母,却互相都不认识,真是可叹、可气、可笑呀!
长寿和兴儿烧完香,离开泰安庙,直奔家中,还没进门,就听见里面一片哭声,贾仁早已咽了气。贾仁死后没几天,他老婆也得暴病,突然身亡了。贾长寿成了真正的贾员外,他其实对贾仁做人做事的吝啬很反对,但爹在世时他没有说话的权力,做不了主,现在他当了家,很注意对下人和穷人的态度,贾家在外的名声也有了好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