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末年,金兵南侵,河北、山东一带长年战火不断。这一年,金兵又大举南下,一路攻城掠地,烧杀抢夺,无数的饥民百姓纷纷四散逃难。
在这逃难的人流中,有一对陈氏母女。这母女本是官宦人家的夫人小姐,陈老爷曾做过开封府尹,只是去世得早,留下这孤儿寡母相依为命。陈老爷生前与同为京官的潘夙交情甚厚,当年两家的夫人都怀有身孕,陈潘二人就指腹为婚,并以玉簪作为媒证。后来陈家生下一女唤作娇莲,潘家生下一男取名必正。正好一男一女,亲家得以做成,两家都非常高兴,约好等儿女长大后,就让他们完婚。再后来,陈、潘两人都因为官清正,得罪权贵,双双被排挤出官场。两人愤然离京,各自告老还乡。一个回了故乡潭州,一个返回河南原籍。起初两家还互通消息,待陈老爷去世后,音信也就慢慢断了。
转眼十六年过去了,陈家女儿娇莲已长成一个美丽少女,出落得花容月貌,娉婷窈窕,宛如一朵出水芙蓉。陈母钱氏见女儿长大,每每为她的婚事操心,不知道该如何与亲家通上消息,也不知道当年的约定还算不算数。
再说金兵南下,眼看就要攻破潭州,陈夫人顾不得许多,慌忙带女儿离家逃命。母女俩平日在深宅大院里呆惯了,不曾出过门,哪里受过这颠沛流离的苦楚?她们随着人流一路往南走,没几天就变得狼狈不堪。这一日,正在路上走着,突然过来一伙金兵,骑马挥鞭冲进了逃难队伍,他们见财就抢,见人就踏,可怜这群难民,被踩踏得哭爹喊娘,惨不忍睹。陈氏母女虽然侥幸躲过了马蹄,但却被人马冲散了。等金兵过去后,陈夫人不见了女儿,急得直哭,嗓子都喊哑了,也没见到娇莲的身影。而娇莲不见了母亲,更是又慌又怕,这时人们又集结成群向前走,她则顺着队伍向后找,找到最后,也没找到母亲,便被落在了后头。眼看天快黑了,娇莲累得实在走不动了,就靠在一颗树上休息,她心里担忧母亲,又想想自己无着无落,一个弱女子不知道该到哪里去,不由得哭起来,这一哭就直哭了一夜。
第二天早上,有个乡村少妇在这里路过,看见一个年轻姑娘在路边哭泣,便上前来询问。娇莲见来人面善,也就把自己的情况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这少妇叫张二娘,为人和善,经常扶贫济弱,她看娇莲可怜,便有意帮她一把,本想让她到自己家中暂住些日子,但又想到家里有丈夫、儿子,还有公婆,娇莲一个姑娘家,去了多有不便。于是张二娘就把娇莲领到附近的一个女贞观,让她在那里暂时落脚。娇莲也别无他法,就拜了观主为师,在女贞观里出家做了道姑。
再说这女贞观主,年近五十,却是风雅不俗,也曾是官家的小姐,只因常年多病,才出家为道,从此修心养性,断了红尘。观主见娇莲乖巧,就很喜欢她,于是给她取法名为妙常,收为门下弟子。加上娇莲聪明伶俐,什么事都一点就通,观主就渐渐待她与别的弟子不同。
转眼又过了半年,妙常已习惯了每天听师父讲经布道,虽然有时也思念母亲,但观里清净,她倒也能安下心来。只是正值青春妙龄,与几个师姐在一起,有时也不免生出思凡之心,但她还能谨遵观中清规,除了山下的张二娘偶尔来看她外,她从不与外人来往。
而娇莲的母亲陈夫人此时已在亲家潘夙家落了脚,原来当时母女俩分散之际,陈夫人焦急万分,一边呼喊着女儿娇莲的名字,一边跟着队伍向前找,这母女俩一个往前,一个向后,自然是互相找不着。后来陈夫人又随着人群不知走了多少日子,一路上走走停停,受尽了苦难。这一天她来到了河南的一个州县,听到人说到此地的名称,就想起潘家的故乡就是这里,她想自己无处安身,不如先到潘家去看看情况,于是她又多方打听问路,终于找到了潘府,见到了潘氏夫妇。两家本来交情深厚,又曾结为亲家,虽然多年不见,但见了面仍是格外亲热。陈夫人向潘氏夫妇哭诉了自己的遭遇,说到与女儿娇莲失散之时更是大哭不止。潘夫人见陈夫人思女悲伤,不由得也落下泪来。她一面是担心未来的儿媳,一面更是惦念自己的儿子必正。原来这一带没有受到战乱骚扰,两个月前潘夙就打发必正进京赶考,结果去了多日,也没有给家里捎封书信,夫妻俩不免为儿子担心。这潘、陈两家的一儿、一女都与家人失去联系,双方亲家只好互相安慰劝解,陈夫人也就在潘家住了下来。
再说那潘必正自小聆听父亲教导,苦读诗书,本想在这次科考中考个头名,没想到考试期间突然生病,落得个名落孙山。他又羞又愧,觉得对不起父母,自己在京城停留数日,不敢回家,后来想通了,准备来年再考,但又怕父母在亲友面前抬不起头来,所以他又在回家途中停下来,想起自己有个姑母在附近的女贞观里出家,就想到姑母那儿住些日子,也好温习诗书,明年再到京城考试,等考中了再回去见二老。于是他心里思量着,便向女贞观走来。
原来女贞观的观主,俗家姓潘,正是潘必正的姑母。而那妙常此时正在观中修行,虽然她恪守清规,但因其玉貌仙姿,不免惹来好色之徒的垂涎。前些日子,该地的新任知府张于湖,途经女贞观,到观中歇息。观主见他温文尔雅,谈吐不俗,便让人给他安排了厢房。张于湖假称自己是游学的相公,观赏女贞观附近的幽美风景。他年近四十,虽不是轻薄的人,但却很会欣赏女人,他见观主已是半老佳人,却仍是风姿玉立,韵味无穷,不由得暗地里品头论足。后又偶见妙常,那飘逸俊秀、月貌花容更是把个张于湖看得目瞪口呆,惊为天人。张于湖三魂失去了七魄,禁不住对妙常动了情思,几次三番接近妙常,用言语挑逗,都被妙常正言厉色地挡了回去。他并不甘心,还想找机会打动妙常。一次,他去妙常房中,见到房里有棋枰,想借下棋征服她,结果被妙常连赢两局,后又在妙常扇子上题情诗一首,被妙常叱作轻狂,把扇子撕掉。那张于湖见千方百计不能打动妙常的心,反在美人面前出丑,羞愧万分,就急匆匆地离开女贞观,到任上做他的知府去了。
没想到张于湖刚走,又来个王公子,是当地有名的混世魔王,浪荡公子。他一次路过女贞观,偶然看到妙常美貌,便垂涎三尺,让附近凝春庵里的王师姑前来说媒。这王师姑虽也是个出家人,但却极不正经,常常与和尚鬼混。她拿了王公子的银子,便来到妙常面前花言巧语,以男女之情引诱妙常,而妙常知道王师姑不守清规,想她说的什么王公子肯定也不是什么好人,就以出家人为由当面拒绝了她,并严辞警告她不要再来纠缠。王师姑碰了钉子,回去告知那王公子,这浪荡子弟虽不甘心,但因妙常住在观里,也不好明抢,只好暂时作罢。
这些事都被观主看在眼里,暗自思度妙常呆在女贞观早晚要生出是非,但又怜她无依无靠,自己也喜欢她乖巧懂事,所以一直不忍心赶她走,只是偶尔用言语提点妙常,让她一心不得二用。妙常明白师父的意思,但她毕竟年轻,虽疾言厉色打发了那些前来骚扰的人,而心里却不是真正的铁石心肠,不恋红尘。她想着母亲没有下落,自己的青春年华要终日伴着青灯古佛,花容月貌也将在空门中付如流水,不免时常慨叹自己命薄。
而在此时,潘必正来到女贞观,与姑母见了面。观主多年不见自己的侄儿,见他已长成一个风华少年,不觉心里生出许多欢喜和慈爱,听他说这次科举没有考中,便安慰他看开些,并让人安排房间,嘱咐他在这里安心读书,来年再考。
潘必正正在房里与姑母谈话,恰巧妙常来拜见师父,两人四目相对,看个正着,一个翩翩佳公子,一个俏丽美佳人,两双眼睛不觉都看得有些呆了。观主在旁边咳嗽一声,为他俩引见,妙常知道了必正是科考落榜,才来到女贞观的,于是也用言语劝慰他一番。
从此以后,潘必正心里就放不下陈妙常了,他没想到这里竟有一位神仙似的道姑,那神采修华,让人见之忘俗。妙常的身影日夜在他脑子里盘旋,以前他心里装得都是诗书礼经,现在他再翻开书本,竟连一页都看不下去了。他想向妙常表白自己的心意,但又想到妙常是出家之人,这样做有悖礼教。而且妙常每次见了他都一再声称自己是四大皆空,一心皈依空门,更叫他捉摸不透。
而实际上妙常心里也有了潘必正,必正风华正茂,风流倜傥,不是那“张相公”、“王公子”之类可比的。但因为自己是道姑,不能与人谈情说爱,所以每次见了必正,她说话都是言不由衷。以前妙常对那些来骚扰她的人都以出家人自居,而现在这个“出家人”却成了限制她追求幸福的锁链。
妙常心里五味杂陈,百感交集,每日念经打坐,也都心不在焉。这一天夜里,明月高悬,夜色静美,妙常触景生情,在庭院里摆下琴案,弹了一曲《潇湘云水》,曲调幽怨缠绵,琴声意切情长。而东厢房里,也有一位睡不着,这就是潘必正。他正在床上辗转反侧,忽然听到外面隐约传来琴声,就起身走出卧房,循声来到妙常的住处。他在院门看到是妙常在弹琴,不禁又是一呆,心想:陈姑不但貌美,琴也弹得美妙动听,心里对妙常的爱慕更深了一层,他也顾不得什么宗教礼数,就迈步走进了庭院,站在妙常背后,痴痴地听她弹琴。
妙常一曲弹完,才蓦然发现背后站了一个人,回头一看,见是潘必正,心里又惊又喜。她问必正为什么深夜到来,必正则说是因听到琴声而来,妙常心想:夜深人静,你到我的禅房,想必也是对我存了心思的。她心里不觉有些欢喜,但又想到两人在此谈话,传扬出去,要遭人耻笑,于是又想赶他走。可心里明明非常想见他,他既然来了,再赶走他,心里更是十分不舍,于是便开口说:“相公既懂琴音,就请相公也弹一曲吧。”潘必正见妙常不但没有骂他夜深闯到此处,还让他弹琴,心里非常高兴,觉得妙常对他也有情意。于是坐下来弹了一曲《雉朝飞》,歌词为:“雉朝雊合清霜,惨孤飞兮无双。念寡阴兮少阳,怨鳏居兮彷徨……”
妙常知道他弹的是叹自己无妻的曲子,便问他:“相公青春年少,为什么叹起自己无妻来?”潘必正急于表白说:“小生确实没有娶妻。”妙常怕他说出过分的话来,便想打击他一下,就沉下脸来说:“你有没有妻子跟我有什么关系?”潘必正怕她真的生气,就又求她再弹一曲,妙常随即弹了一首《广寒游》:“烟淡淡兮轻云,香霭霭兮桂阴,喜长宵兮孤冷,抱玉兔兮自温……”
这琴声分明是自比嫦娥,心如止水,断绝尘念。潘必正心里七上八下的,心想刚才一曲《潇湘云水》情深意浓,现在一曲《广寒游》又是这等冰冷无情,不知道她哪个是真情,哪个是假意?于是便想大胆试一下,说:“嫦娥可以耐得住广寒宫的寂寞,可仙姑你是凡人,也有七情六欲,可曾想过漫漫长夜,有人与你一起度过?”必正的话正中妙常的心坎,但她没想到他会说得这样大胆露骨,便生起气来,说:“相公说话怎能如此轻狂?我要告诉你姑母知道,看你到时还敢不敢再说这样的话!”必正见她真的动了气,连忙道歉,后悔自己话说得太唐突了,又觉得再在这儿呆下去,也是无地自容,就起身告辞,转身就走。
妙常不过是想吓唬吓唬他,一来因为自己是出家人,二来是不愿他这么快就猜透自己的心事。但见他走得狼狈,又心疼起来,便说:“潘相公,夜深路滑,走路小心。”必正心里正羞愧万分,听到这话又是一喜,便又转回身来向妙常借灯。妙常脸上一嗔,把他关在了门外,潘必正见妙常这一怒一嗔,便也明白了她的心思。他心想:她心里是有我的,只是拘于宗教礼法,才不敢说出口。我先藏在花丛里,听她会说些什么。这边妙常以为潘必正走了,便自言自语地说:“潘相公,我知道你对我有情有意,而我只是表面上对你装狠充硬,暗地里却是牵肠挂肚。可叹这凄清明月,冷冷清清,照你孤零,照我也孤零……”潘必正在花丛里听了半天,虽然没有全听清楚,但他听到了那“假意装狠,牵肠挂肚”两句,心里就更加明白妙常同样爱他,便高兴地回房休息了。
潘必正因为心里想着妙常,多日来都睡不好,吃不香,身体已经很虚弱,今晚听到妙常弹琴,又听她说了那些话,就更是翻来覆去睡不着,心里又是高兴,又是忧虑。高兴妙常与自己心意相通,担忧这道家的清规戒律,让他们有情人不能终成眷属。
潘必正一夜无眠,第二天就起不了床了,生起病来。观主听说侄儿病了,急忙来看望,见必正病得厉害,心里很是纳闷:他来的时候还是生龙活虎,怎么到这儿休息了些日子,反而歇出病来了?难道是想念父母?还是求功名心切?看着又似乎都不像。观主心里想着,但暂时也管不了那许多,先请大夫诊治要紧。没想到请医问药,必正的病却久治不愈。观主心里着急,又请来巫师给他课算消灾,而那巫师什么都不问不看,就说了些“命不久矣”之类的话,气得观主把他打发走了。
观主见侄儿的病一天比一天严重,急得不知道该怎么办好。这一天她又来看望必正,路上遇到妙常,便拉了她一起来到必正的住处。妙常早就听说潘必正病了,也想来看望,只是因为师父在,她不方便来。这几天她暗地里为必正祈福,又责怪自己那晚话说重了。今天她在路上徘徊,正想着要放下所有的顾虑,来看望潘必正的时候,正好碰到师父,既然师父都发话了,她就急匆匆跟着观主来到必正的房间。
妙常见潘必正形容憔悴,面如枯槁,差点落下泪来,只是碍于师父在旁边,她只能说些宽慰的话。但她还是聪明,说话时语带双关,让必正放开心事,安心养病。那潘必正几天不见妙常,心里总是胡思乱想,自然是病得越来越厉害。今日见妙常来了,还说了那些让他安心的话,心里就亮堂起来,精神也好了许多,感觉病去了大半。真是:心病还须心药医。没过两天,潘必正的病说好就好了。
观主见侄儿病得奇怪,也好得奇怪,那天又听到妙常说了几句半明不白的话,心里就猜出了八九分,想到必正和妙常肯定有什么瓜葛,但又没有发现二人有什么不轨的事,她这做师父和姑母的,也不好说什么。
而妙常见潘必正大病了这一场,知道都是因为她。她平时碍于情面,总是动不动就给必正脸色看,现在两人的心思都互相明白了,妙常心里却更是愁肠百结。从本心上讲,她想和潘必正在一起;但从礼教上讲,她又一时放不下出家人的清规戒律。这一晚,又是明月高挂,她想起那晚与潘必正弹琴的情景,随手拿起笔写了一首小诗:“松舍青灯闪闪,云堂钟鼓沉沉。黄昏独自展孤衾,欲睡先愁不稳。一念静中思动,遍身欲火难禁。强将津唾咽凡心,争奈凡心转盛。”写完后自己看了一遍,觉得那“遍身欲火难禁”写得过于直白,便想再修改一下,却又感到精神恍惚,身体困倦,于是随手将诗稿夹在一卷经书里,自己倒在床上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