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郭先生和狼来到一棵老树下，狼说：“这是棵老杏树，你就问它吧，麻烦你快点，我已经饿得不行了。”东郭先生说：“草木没有感情，也没有知觉，这杏树怎么能开口说话呢？”狼不耐烦了，说：“别啰嗦了，你只管问就行了。”东郭先生无奈，只好向老杏树作了一揖，说：“老树，老树，我一生行善积德，今天这条狼被人围猎，走投无路时是我救了它，但事后它不仅不报答我，反而要吃了我，你说它是不是不该吃我？”
说来奇怪，老杏树竟然真的开口说话了：“我是一棵杏树，当年老园丁种我的时候，不过只用了一颗杏核。我一年开花，两年结果，三年长成两把粗，十年长成合抱粗，到如今已经有三十多年了。这些年来，老园丁用我的果实喂养全家，招待客人，还拿到集市上去换钱，可以说他们全家的生活都是靠我供养的。现在我老了，结不出果实了，那老园丁就砍我的枝，剪我的叶，甚至打算把我砍伐掉，卖给木匠铺。唉！你看，我对园丁一家算是情深义重，仁至义尽了吧，可他们还是这样对我。跟我比起来，你对狼有什么恩德？它当然应该吃你。”
东郭先生想不到老杏树竟会这么说，生气地骂它：“我以为你是什么奇木佳树，原来不过是朽木一根，活该你被砍枝断叶，伐了你正好！”
狼一听老杏树说可以吃东郭先生，就高兴地朝东郭先生扑来，东郭先生赶紧一闪身说：“你急什么，我们说好了要问三老，现在才问了一老而已。”说着，就往前走，找别的老者去了。狼急着要吃掉他，看到前面有一头老牛，就让东郭先生去问它。东郭先生怕狼性急了立刻就吃了他，只好来到老牛跟前说：“老牛，老牛，这条狼被一群人猎杀，眼看就要没命了，是我好心救了它。但它却恩将仇报，要吃我，你说它是不是不该吃我？”
老牛也开口了，说：“我是一头牛，当我还是牛犊时，身强力壮，老农一家都喜欢我。整天让我驾车，让我耕地，他们家吃的、穿的、用的都是我换来的。可现在我老了，干不了活了，他们就把我扔在荒郊野外，任凭日晒雨淋，可恨的是他们还商量着要把我杀了，说：肉可以吃，皮可以制革，骨头和角可以磨成用具。老牛我一生都奉献给他们家，到最后却落得被屠宰的下场，跟我比起来，你对狼有什么恩德，它有什么不能吃你的？”
东郭先生一听，差点瘫坐在地上。心想：老牛是挺可怜的，可自己也不能让狼吃了呀，但这荒郊野岭的，谁来救我呀！他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这时狼又要过来扑他，他赶忙躲过说：“还有一老呢，再找到一个人，如果也说你可以吃我，我就让你吃。”
狼这时已经饿得不行了，说：“我今天如此好心，饿着自己还要信守诺言，你不让我吃，老天也会看不过去的。”
正说着，忽然看到旁边小路上走来一个拄拐杖的老人，东郭先生赶紧跑过去，跪在那老人面前说：“老人家，你赶快救救我吧，那条狼要吃我。”拄杖老人不明白他的意思，东郭先生就接着说：“那可恨的白眼狼，被晋国的赵鞅猎杀，受了伤，跑到我面前求救，我见他可怜，就把它藏在书袋里，骗过赵鞅，没想到它脱离危险后，却反过来要吃我。”
老丈一听，举起杖就要来打中山狼，并说：“你这没良心的东西，他好心救你你倒要吃他，再不快滚，我就打死你。”
狼可是很狡猾，它躲过拐杖说：“老人家，你别听他胡说，他把我装在书袋里，还把我的手脚捆住，是想把我憋死。赵鞅来了，他说了一堆我的坏话。他把赵鞅骗走，是想独吞了我，好吃我的肉。等他把书袋打开后，见我还没有死，才假意说是为了救我，像他这种虚伪小人，你说我该不该吃他？”
老人一听，拖长声调说：“这么说来，你这位先生也有不对了。”
东郭先生没想到狼竟然这么会狡辩，简直是颠倒黑白，他赶紧抓住老人的手说：“老人家，你千万别信它！它求我救它的时候，是花言巧语；要吃我的时候，又是百般狡赖。你想，我冒死救了它，怎么还会再害它呢？”
狼又上前说：“他就是把我捆在书袋里，打算要把我憋死的。”
老人见他俩各执一词，又看了看那书袋，说：“你们两个的话都是半真半假，这书袋这么小，是怎么把一只狼装进去的？书又放在哪里？你们若能再装一次给我看看，我就能看出是不是你这先生要谋害这狼，要是狼真的在里面很受委屈，它就应该吃了你。”
狼一听，也不想再费唇舌了，对东郭先生说：“老东西，你就照刚才的样子再捆我一次吧，把我装在书袋里，等我再出来，你可别狡赖。”东郭先生没有办法，只好又把狼照原先的样子捆绑住，并装进书袋里，他本来还要把书装进去，却被拄杖老人一把按住。老人迅速拿过绳子，把袋口紧紧地扎住，并轻声问东郭先生有没有佩刀，东郭先生说有刀，但不明白什么意思。老人说：“你现在还不下手，难道还放它出来，让它吃了你吗？”
东郭先生这才恍然大悟，但转念一想，说：“这畜生虽然没有良心，但我救了它，再让我杀它，我还是有些下不了手，我们墨家是讲究博爱的。”
老人听了哈哈大笑，说：“你对这种无情无义的东西讲仁慈，它可不对你仁慈呀！愚昧的仁爱只能害人害己，难道你活了大半辈子，还要做个迂腐愚昧的人吗？”
东郭先生长叹一声说：“唉！这世上无情无义的，又何止这条中山狼呀！”
老人点了点头说：“先生说得很对，这世上负心的人太多了。那些负国家的，享受着高官厚禄、锦衣玉食，却不为国效力，而专干些祸国殃民的事，把一个大好河山，祸害得残破不堪，不可收拾；那些负父母的，爹娘含辛茹苦把他养大，他却埋怨父母没给他挣下好家好业，自己稍微发了点财，就说爹娘沾了他的光，忘了自己是娘生爹养的；那些负老师的，小时候读书识字，写诗作文，全是由老师一手栽培，而等他长大了，考取了一官半职，就大模大样，把老师当作陌路人看待；那些负朋友的，平日里全靠朋友接济照顾，而朋友一旦落难，他则见风使舵，一脚把朋友踢开，去攀附别的权贵；那些负亲戚的，自己穷时靠人家吃，靠人家穿，一旦自己发达了，就翻脸不认人，把往日的恩情忘得一干二净。唉！这世上忘恩负义的人，不都像这中山狼一样吗？甚至比狼还要凶狠无耻！”
狼在书袋里听了两人的谈话，才明白原来是要杀它，它拼命挣扎，在里面大喊：“你们不能杀我，你们不能杀我，你们人类太狡诈了！”接着它又哀求东郭先生说：“老先生，我根本就没想吃你，不过是吓唬吓唬你而已，我是有良心的，你救了我，我怎么会吃你呢？你赶快放我出去吧！”
东郭先生再也不听它那一套，举起佩刀，向袋中狠命地刺去，一连刺了数刀，才打开书袋，把狼的尸体从里面拖出来。然后，东郭先生又重新装好书，与老人告别，骑上毛驴，沿着中山国的大道远去。
【赏析】
康海（1475-1540年），字德涵，号对山，又号浒西山人，陕西武功人。明弘治十五年（1502年）中状元，官至翰林院修撰，后因宦党刘瑾倒台，他被诬有依附刘瑾之嫌，削职为民。归家后，寄情山水。康海工词曲，擅瑟琶，写过不少诗文，着有《对山集》、《片东乐府》等。他为明代“前七子”之一，他们提倡“文必秦汉”，“诗必盛唐”，在当时文坛上很有影响。
除诗文之外，康海擅长乐府小令和杂剧。他的《中山狼》取材于马中铭的《中山狼》，时人多认为此剧是影射李梦阳负恩而作。明政德初年宦官刘瑾专权，把康海看作自己同乡，很欣赏他的才华，想招他在自己手下做官，但康海没有答应。后来李梦阳因得罪刘瑾，被捕入狱，将要被处以死刑，他求助于康海。康海亲自拜访刘瑾，用诡辩之辞说服刘瑾放了李梦阳。一年后，刘瑾倒台，康海受到牵连，被罢免官职，而此时李梦阳已受到朝廷重用，却没有站出来为康海申辩，故人们多认为此剧是讽刺李梦阳忘恩负义。
以中山狼为题材的戏剧作品，还有王九思的《中山狼院本》，稍后有陈与郊的《中山狼》杂剧，汪延海的《中山救狼》杂剧（已失），无名氏的《中山白猿》传奇（失传）。
《中山狼》的故事妇孺皆知，似属荒诞，却道出了生活中的某种真谛，有着很深的哲学内涵。迂腐可笑的墨家信徒东郭先生，一生笃信“兼爱”，对任何事物都存有爱心。他周游列国，向各国君主游说自己的“兼爱”思想，但到了年老也未在哪个国家混个一官半职，晚景很是凄凉。他无家无业，无妻无子，整天骑着毛驴，驮着书袋，在各国之间漂流游荡。一天，他来到中山国，想在这里求个功名，路遇被晋国正卿赵鞅追杀的中山狼，狼花言巧语求东郭先生救命，东郭先生犹豫再三，见狼实在可怜，基于自己一生“兼爱”为本，把狼藏在自己的书袋里。赵鞅带着人马赶来，气势汹汹地质问东郭先生狼的下落，东郭先生冒死骗过赵鞅，救了狼的性命。而狼脱离危险后，反过来要吃掉东郭先生充饥，东郭先生左躲右闪，大骂狼忘恩负义。但狼更善于诡辩，颠倒黑白，混淆是非，否认东郭先生救了它，反说东郭先生是害他，非要吃掉这老头不可。一狼一人争执不下，东郭先生提出要问“三老”，若“三老”都说狼应该吃他，他才能认命。前两个问的是老杏树和老牛，他们都各以自己的身世为鉴，回答说东郭先生该吃。后来问到拄拐杖的老人，老人巧施小计，又把狼骗进书袋，点醒东郭先生若盲目讲仁爱就成了愚人，东郭先生醒悟，掏出佩刀，将狼杀死。
《中山狼》是一部以“忘恩兽”为题材的讽刺喜剧。关于“忘恩兽”的传说，世界上许多民族都有，最着名就是“索罗门”的瓶子。然而中西方的“忘恩兽”有着质的区别，《中山狼》一剧更多地继承着中国传统思想文化的积淀。一只小小的野兽就能花言巧语，巧饰辞令，失势时摇尾乞怜，可怜兮兮，得势时便反咬一口，穷凶极恶，这哪里是只狼？分明是个十足的小人！小人是最善于装可怜的，小人行事皆以自己的利益为本，别人施以恩德，那是他装可怜受委屈换来的，他自然不会感恩在心，而是记恨在心，有朝一日要为自己的可怜正名，要向看到自己可怜的人耍一下威风，若妨碍到自身的利益，则会置其于死地，这是典型的小人心理。故事中的中山狼就是这种人，说他忘恩负义是不确切的，因为它并不觉得东郭先生有恩于他，东郭先生救了它，那是它自己努力的结果。它又是说尽了好话，又是在书袋里面受尽了委屈，东郭先生如此为难它，当然有理由吃掉他，用常人的道德观念去衡量狼这样的禽兽，岂不是东郭先生的愚蠢？但狼虽然狡猾，最后还是被杖藜老人骗进书袋，可见狼的智商不过只是花言巧语，善于诡辩，与人的狡诈相差太远了，若是狼换成真的小人，恐怕不是杖藜老人的几句话就能解决得了的。
而东郭先生不识善恶，盲目施仁，狼要吃它，实在是他自找的。他不是不知道狼的凶恶本性，刚见到狼的时候，他还怕狼吃了他，而经过狼一番巧言花语，他竟然出手相救。以善救善，是善，而以善救恶，则是恶，尤其是他在赵鞅面前那一番辩白，就有点助纣为虐的意思，什么“歧路多亡羊”之类的道理，都搬出来把谎话说圆。如果在前面他救狼时，人们还可以哀其不幸，可到了与赵鞅对峙这一折，他的那番谎言就让人无法容忍了，他是在包庇罪恶。在认识到狼的凶恶性质后，他不积极自救，只会求于别人，若不是碰上拄杖老人，恐怕他早就没命了。而他身上明明有一把佩刀，却不知道拿出来防御，说明他对狼的追赶只会躲避，不会主动迎击，更不会想办法去除掉这恶狼。所以东郭先生这类人，是不能抵制邪恶的，他的善良只是纵容恶的温床，这不是真善，而是愚昧，而真正的善良是维护美好。若东郭先生不知道狼的邪恶，救了它而受其害，犹可让人同情，但他明明知道狼是凶残的，却保护了凶残，其结果与直接作恶无异。所以即使狼吃了他，也是他自食其果。
故事中的拄杖老人是智慧的象征，他一眼看出狼凶恶的本性和东郭先生的迂腐，于是设计除掉恶狼，点化了东郭先生，最后指出世上那些忘恩负义的人都如这狼一般，甚至比狼更凶恶残暴，一番话几乎讽刺了世上所有忘恩负义之徒，使故事的思想水平达到一个新的高度。
“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在本故事中让中山狼得志的，是东郭先生自己，而在现实社会中，让那些狼一般的小人得志的，则是社会制度本身，是整个社会的政治、思想、道德、法律等体系中的种种不合理、不公正，滋生了小人，培养了小人，让小人为害于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