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怡琴知道母亲的脾气。虽说母亲思想开化,有知识,兴教兴学,而且特别重视女学,主张男女受教平等、人格平等和社会地位平等,但不追求新潮。她的修身之道,模糊于封建纲常礼教之中,以持重规范养德,不露才扬己横奔失路,所以自己不好再说什么。作为母亲的秦校长,也不是没考虑过女儿的婚姻大事,出于社会动荡人性异化考虑,真要为女儿找一个合适的、可靠的终身归宿之处,的确不容易。有人几次在她面前为女儿提亲,当她不清楚和拿不准时,她从没给女儿说过,怕女儿乱了心志不知所以,或受到外界影响,变心从俗。如今见女儿如此,她也不得不考虑了。想到这位苏先牛既是静宜的校友,长相白净和善,个头儿也不低,站起来也是端端正正的,只是不知他的父母与家境情况。于是吃饭时,她缓声问女儿:“你说你认识那位苏先生已经半年了,那人、家在哪里呢?”怡琴听母亲问,偷看了一眼母亲的脸色说道:“是乡下的,家在东北乡黄泥沟。”“黄泥沟?”母亲抬眼看着女儿问。女儿说:“听他说,他们家原先在黄泥沟,家里有三顷多地,庄院不小,他是父亲在城里的妻子生的。”“那他的父亲是——”母亲问。女儿说:“他的父亲已经去世,母亲和他在城里守着一点房产。他有一个大哥,是他父亲在农村的那个妻子生的。他大哥早先还赶着牲口驮些粮食给他们,后来母亲为了供他上学,除了自己住的几间屋子,别的都卖了,他大哥也不来了。他工作以后,常回乡下的家里去,但他母亲不回去。他和她的母亲,现在就住在距离理门小学不远的叶家巷口。”怡琴的母亲,听着女儿说话,先是点头,后来是摇头。等吃完了饭,怡琴洗了锅碗来到住室,母亲说:“看来苏先生的家庭比较复杂,要慎重考虑。”怡琴说:“人家要知识有知识,在学校表现也不错,听说现在已到学校训导处工作了。”母亲说:“我说的是家庭对人的影响,对人的品行的影响,你才认识人家,你能知道多少?况且社会上有些人的德与行是分开的。再说了,你真觉得那苏先生好,也不能这么随便自由,现在讲自由,那是提倡自由,谁又能真正的自由?而且咱们足在原州,不是在南京、在上海。”
不管母亲怎么说,终难阻挡和代替女儿对爱的期望和追求,即使那是幼稚和荒唐的。
事实上一个人,只有经过了爱和被爱的过程,才能真正理解和体会到爱中的酸甜苦辣。
3
苏先生与冯世强、兰静宜一起,从兰州师专毕业回到原州后,他与冯世强同在县城一小教书,因他俩同是原州人,又从中学时候就是同学,关系不错,志向也一致。由于苏瑞的母亲在家中地位处于偏房,家族中不予看重,所以苏先生成人后,改变自己处境、出人头地的意识很强。他圆滑、殷勤、反应快、上进,工作后很快受到重视,不久就到了训导处工作,因此,他也为同行中为数不多的女教员所爱慕。
那是年前深冬时节,城外南河滩有人在近河边平出一方场地来,周围用砂石围了围,将苫水河的水引入里面,原州城的深冬冷得厉害,温度一般在零下五六度以下,最冷时有零下十五、六度,很快便造出一片冰场来。冰场上出现了滑冰的人,以往县城里人,都只见过小孩子在冬天的雪地上,或冰面上滑溜,滑溜也只是短距离的直线的,从没见过、人穿了鞋底上安了像刀一样的带齿的冰鞋,在冰上转圈儿滑,滑过之后的冰面上,还被划出一道道白色的痕迹。
滑冰的人不多,有师范和中学校里的年轻的先生,还有军政系统的两个人。倒是看滑冰的人比滑冰的人多许多。苏瑞认识两个滑冰的人,他跟着学,总是不断跌跤,但是他仍然坚持着,跌倒了爬起来再滑,每次跌倒后,总有站在一边的几个女先生发出惋惜的声音。终于他被滑冰的人牵着手,能在冰面上立住和滑动了。
一天早晨,秦怡琴也出现在滑冰场外,她看着滑冰的人特别兴奋,凝脂似的白脸盘上脸蛋红红的,半藏在红色的毛织围巾里面,更显得青春的活力。滑冰结束时,一小学校的几个女先生,都聚拢到苏瑞跟前说这说那,但苏瑞一边答话,一边却提了冰鞋向秦怡琴走去。因为自他通过兰静宜认识秦怡琴后,就被秦怡琴的美丽、活泼、开朗所锁定。两个人可以说是一见钟情,彼此都认定今生今世相伴的就是对方。很快,他们进入到了恋爱的角色之中,这是秦怡琴的母亲怎么也料想不到的。
兰静宜秋季开学时,因母亲有病请了假,后来父亲回来了,她又陪母亲随父亲去兰州医病。一路上,她看到一边是收获了麦子的土地,一边是泛着金黄色的即将成熟的糜谷,与匍匐在地上的暗红色的苦荞。远山岗上的青草与灌木丛,那种褐、绿、黄、红,色彩杂陈却又和谐自然的秋天,虽没有春光的翠兰溢香和夏日的烈阳绿云,但是那种丰满、安顺和成熟,给人一种温馨的感觉。对兰静宜来说,她既爱阳光蓬勃和春花草木恋爱的春天,又爱这雄浑而五彩斑斓的秋景。看到这秋景,她想起了古诗词中,那些叹春悲秋的诗句,觉得叫人难以理解。多么好的自然景致啊,不好的足战乱往往把它变得狼烟四起,田土凋荒。就在她思绪漫漫的时候,父亲又说起了她的未婚夫任知义和她的婚事,不知怎么回事,她现在最不想听父亲说这事,她有点困倦有点瞌睡。
在长途汽车的颠簸中,她迷糊之间做了一个梦,梦见她刚到兰州,母亲被父亲搀走了,却来了许多人,簇拥着她到一间房子里,给她梳装打扮,又好像自己是在清真寺。不知站在讲坛上的阿訇说了些什么,她又被簇拥着来到一处房舍,她问旁边的人这是什么地方?别人说是她结婚的地方,并告诉她不远处,一位头戴花边小白帽,身穿新衣的人是她的女婿。她觉得他就是任知义。她想,要和这样一个自己不熟悉的人结婚,多难为情呀,冯世强现在干什么呢?他知道了会怎么想呢?她低着头,被新郎牵着手进入屋内。她心里很乱。但她告诉自己,现在木已成舟,母亲说过这是真主的安排,再也不能胡思乱想了。当新郎双手捧着一杯清茶给她时,她透过红色的包头纱巾,看了一眼对方,她被怔住了。这不是冯世强吗,他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她又惊又喜,簇拥她的人说道:“新娘笑了,新娘笑了。”正在这时,母亲却叫她:“静宜,到站了,醒醒吧。”她带着未收拢的笑,睁开眼一看,汽车已停在车站,她不好意思地看了一眼母亲,她觉得自己太爱做梦了。车内的人开始动起来,她赶紧搀着母亲站起来,向车门口移动。
开学后,兰静宜回到了学校,在学校里,她从秦怡琴那里知道了冯世强结婚的事,她没想到他会这么快结了婚,她第一次偷偷地流下了眼泪。也不知为什么眼泪那么多,她爱的人和爱她的人究竟在哪里呢?她多年来恪守父亲的训教,守望着天主赐给她的未来,而生活却将她的心底培植起来的爱的火花,都浇灭了。感情上的无助,使她那仅有的单纯变得像鸡蛋壳那样脆弱。她除了教学,便将自己埋在了书中。一天夜里,她面对窗外东边天上的缺月,想起发生在自己身边的事,想不到她暑假陪母亲去兰州,旅途上的梦与现实完全是反的,她心中很不是滋味,于是她写下了一首诗:
“近忧待梦旅程中,远虑空生天上云。
月色睛寒痕彤在,秋风几度揪人心。”
4
冯世强知道了兰静宜回来后,曾多次去看她,并表示了自己对自己婚姻的无奈和不幸,但对她来说她只有沉默。
秦怡琴发现兰静宜回到学校后,少于言笑情绪低落,她知道兰静宜的母亲有病,使兰静宜格外挂心,特别是当兰静宣知道了冯世强结婚的事之后,情绪更为低落。秦怡琴知道,冯世强喜欢兰静宜,与兰静宜关系一直很好,就是因为宗教信仰不同,彼此受到各自家庭的影响而难圆其梦,事已至此,作为她的好朋友,她真想帮她排解心中的烦恼。适值东岳山庙会,她便拉了兰静宜去山上逛会,同时也想请兰静宜给自己与苏瑞的事出出主意。兰静宜没有到过东岳山,曾经向往过这里的热闹,她这次随秦怡琴上东岳山,更是为了排遣心头的寂寞。
东岳山距城有四里路,山高雄踞,其上奉祀泰岳之神即东岳大帝,相传东岳大帝为盘古氏的后代,管人间的贵贱和生死之期。
东岳山一直被视为原州的镇山,山庙何时始建无从查考,只是在民国初年,人们在山庙的一块石匾上,发现有唐代名臣褚遂良所题“转轮殿”三字的墨迹,据传明代时有祭祀活动,后来因为鞑虏突入,据山为虎,山上的一切受到破坏。十年之后,一位姓王的“三边”总制,进行了修复,其后不断得到修葺建设。
东岳大帝的庙宇高耸,庙貌壮丽,曾有“尺五天”之誉。整体建筑由上而下,有位于山巅的铁绳岭无量祖殿,山腰的子孙宫、东岳殿、圣母殿,玉皇楼、五龙碑、三皇殿、药王洞、灵官洞、准提庵和石佛寺,还有斗姥宫、菩萨殿,山根的五岳楼等,构成九台十八院,七十二大殿,是一座盘山而建的道教庙观。
秦怡琴和兰静宜两人,出了东门刚到苦水河边,就遇见了冯世强与苏瑞。过河后,他们一行顺着杨柳夹道进石坊门,再沿山径盘旋而上,爬上铁绳山,绕着那八根镇山铁柱转了一圈,仰望庙前的铁旗竿上,龙盘旗扬,俯视原州城,山岳河川玉带飘绕,他们没有想到,自己的家乡如此美丽。然后又上了玉皇楼,再经过几十个台阶,从其下穿越出阁,来到五龙碑前,不禁眼前一亮。
这五龙碑正对玉皇楼,由一百六十块方形、青色水磨石砖拼砌而成,壁高一丈八尺,宽两丈七尺。壁面上雕刻着鱼龙游戏图,五条巨龙腾空飞舞追逐嬉戏,两条大鱼跃然如飞,四周祥云缭绕生气勃勃。几个人之中除兰静宜之外,以前都跟着大人或上中学时到过山上,却并未对此发生过兴趣,今日一见甚是惊奇。也许与年龄文化底蕴有关,此时都不约而同地赞叹其工精艺高。冯世强围着此碑左看右看,完了说道:“真没想到,咱原州尚有此宝贝古董,五六百年了啊!真不简单。”
五龙碑周围,几株古柏苍劲而临风屹立,古意悠然,他们几个人坐在柏树之下,看着那赶庙会的善男信女和百姓人群,谈论东岳山庙会的由来盛况,随后便扯到了秦怡琴与苏先生苏瑞的事上。冯世强说道:“我看自己的事要自己拿主意,一味的顺从老人的感情,只有牺牲自己,后悔莫及。”苏瑞说:“世强说得对,他的事情就是教训,不过我家的情况就是不好,要乡下家里的大哥帮忙希望不大,我也不打算要那个家里的什么,以我目前的经济状况,怡琴可能要受些委屈,她母亲也不一‘定同意。”秦怡琴说:“先不要说别的吧,我妈也不是老封建,前几天,她还说了要我们认真对待,但不得太随便自由,我想,要是能够通过一个人从中间说说,兴许会好些。”冯世强说:“这样好,一来,了解一下老人家的意愿;二来,还可以做做思想说服工作,老人的想法总是和我们年轻人有不一样处,至于到时候办事,苏瑞的大哥我认识,我去给他说,父亲去了,当大哥的总不能不管,世人的眼睛都看着哩。”兰静宜一直听着大家的讨论,偶尔抬起头来,若有所思地皱皱眉。秦怡琴说:“静宜姐,你帮我出个主意吧。”兰静宜说:“你们中间是需要个媒人,这个媒人档次不能低,要能说上话,还不能太年轻,其他的事都不重要。”秦怡琴扭头环视了几位朋友,眼睛停在冯世强身上,说道:“冯老师,你能不能请冯伯们帮忙呢?”苏瑞接道:“我看行,冯伯伯是老人,有见识义认识秦校长,就请冯伯伯帮这个忙吧,世强你看行吗?”冯世强说:“这个事,我可以玄向父亲说,让他去怡琴的母亲那里说说,但你母亲那里你考虑准去说?”秦怡琴看了看兰静宜,叫道:“静宜姐。”兰静宜见怡琴叫她,还没想来是什么意思,冯世强说:“静宜是个姑娘家,不适宜说这种事,还是由苏老师另外考虑相当的人好些。”兰静宜听明白后,脸刷的红了。苏瑞说:“我母亲那里不用说,她听说是秦校长的千金,才巴不得哩。”
几个人说了好一阵子话,又到山前山侧的各庙和各洞室看了看,在经过菩萨殿时,秦怡琴走进去,拿了供桌上的香,在烛火上点燃一炷,插入香炉后,便跪在了地上,双手合十眼睛微闭。冯世强对着兰静宜笑了笑,兰静宜不懂,等秦怡琴起身后,她问秦怡琴跪在那里在干啥,冯世强接道:“她在许愿,和你们到清真寺礼拜时,对真主祈祷一样,她是祈祷菩萨保佑他们……”没等冯世强说完,兰静宜点了点头,表示完全明白了。她看到这山上山下和晴好的秋光,随后心中畅然,遂牛出自己的期盼和心愿来。有几句诗可以作为她此时心境的写照:
东山一座镇重关,玉带河飘绕断垣。
杨柳婆娑五原秀,秋阳温照催人眠。
游戏莫过人情世,天上人间不一般。
窥得女儿心底事,闺中总是祈梦圆。
从东岳山回来的当天晚上,冯世强就把自己的同学、同事苏瑞的事给父亲说了。冯四爷在一边看书,一边听儿子说话,儿子说完了之后,他把书放在一边,又拿了水烟锅吸起烟来,吸了两锅烟后停了下来,说道:“为人做媒这是件好事,苏先生家和秦校长家老人都不全,都无主外之人,儿女的婚事又足一件大事,必得慎重才是,可是,我从没替人说过这样的事。”稍停了一下又接道:“不过,秦校长这个人,是个很利气之人,今年以来,我在诗社见过两同,有学问有见识,正直开明又达观,但是苏先生的家事……这样吧,过两天诗社聚会时,见了秦校长我探探口气吧。”
后来秦怡琴的婚事终被促成,结婚时因为苏瑞加入了三青团,又在学校里当上了训导主任,同时还成了县童子军团长,所以参加婚礼的人,有不少是县上的头面人物,非常风光。但是秦怡琴的母亲却显得很低调。兰静宜在秦怡琴结婚之后,情绪更不如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