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马掌柜的小女儿小丽华,坐在自家房屋的门槛上,两只胳膊肘,撑在自己弯起的双腿的膝盖上,头歪在一边,叫道:“妈妈,什么时候过开斋节呀?我真的等不耐烦了。”在屋里的小丽华的妈妈,望了坐在一旁的丈夫一眼,说:“怎么,我们家小丽华还知道不耐烦呀?是不是一个莱蒙达月让你馋的不得了?快了,听你阿爸说,也许就是今天哩。”小丽华听着妈妈说,她想起过节时,要吃很多很好很香的东西,不由得咽了一口口水,然后从门槛上一下跳了起来,望着屋内的妈妈,高兴地说:“那我去叫姐姐回来吧。”妈妈说:“你阿爸说啦,要到天上的新月出来才行哩。”“是吗?”小丽华疑问地看了一眼父亲,转身又朝屋外向晚的天空望去。小丽华的妈妈对着丈夫说:“按斋月起始计算,已经二十九天了,应该说到了开斋节了,而且国历也二十九天了,可是今天这天气,阴雾蒙蒙的,不一定能看到新月。”小丽华的阿爸,清理完自己家的圣堂,献上了一杯清茶后说:“今天真要看不到新月,那就按照圣训推迟一天,完全三十天,明天就开斋,清真寺的阿訇也是这么说的。”天黑下来以后,冬冷的雾气慢慢地退去,终于有人在喊:“新月出现了,新月上来了,噢,看到新月了。”
一年一度的开斋节到了,回民兄弟们在开斋之后,便做肉、做菜、做各种好吃的,像汉民过年一样,为亲人上坟,走亲戚朋友,结伴游玩,你来我往很是热闹。
开斋后第三天,马文风的阿爸、皮货商马掌柜领了小女儿丽华,用篮子提了自己做的牛羊肉、金馓子、油酥果、油饼等食品来到树生的家。树生的父亲将父女俩接进屋里,问了好,然后让树生的母亲赶忙为马掌柜泡茶,为孩子拿糖果。并说:“你们过节我还没向你恭贺,你倒给我送礼来了。”马文风的阿爸笑着接过茶杯,说道:“你我就不分彼此了吧。”于是两人坐下说起了闲话,马文风的阿爸告诉树生的父亲说:“贾掌柜的,你知道吧,我们民族里出了个英雄,听说他领了好多人和国军打仗,走了几个县,有几万人参加哩。”树生的父亲点头道:“听说了,听说了,那领头的叫任知义是吧,了不起啊,就是死的人太多了,好死不如赖活着啊,死得太冤枉了。”“有什么办法,要真能活下去,谁也不愿意那样啊。”文风的阿爸说。树生的父亲说:“你说得也是,现在这些当官的,有几个是好的,都是打着为国为民的旗号,想办法从老百姓身上弄钱,他们不管年成好坏,老百姓有没有吃的,反正是一年到头,派粮派款派壮丁,这捐那费的名堂多啦。”马文风的阿爸说:“贾掌柜的,你老哥是说对了,不然他们拿啥发财,买枪买炮买子弹欺侮人呢,我说呀,他们那些子人,蔑视公正和对人的尊重,剥夺真主赋予人的人格平等和权利,他们会受到上天惩罚的。”两个大人正说着闲话,树生回来了,树生的父亲让树生问过客人后,领小丽华到院子里去玩耍,树生牵着小丽华的手出去了,两个大人围绕刚才的话题,又说起了其它的事情。
两个小人来到树生家货库的房檐台上坐下,说起各自学校的同学和老师,后来又玩起了翻交交的游戏。游戏中,树生看到了小丽华头上戴的红绒花,从红绒花到小丽华那一对长着长睫毛的大眼睛,他看着看着,忘记了翻交交的事,小丽华喊道:“你看什么呀,怎么不翻了呢?”
树牛说:“我看你头上戴的红绒花。”
小丽华笑笑说:“那是我阿妈,在开斋节前给我买的,好看吗?”
树生说:“好看是好看,就是只有两朵。”
“头上戴花儿那能戴几朵呀。”小丽华说。
树生说:“那你就不知道啦,我就戴过好多好多花儿哩。”
小丽华说:“你是男孩子还戴花儿呀。”
树生说:“那是我到你们这里来之前,我不到五岁的时候,一次跟我三叔去野地里回来,他给我用柳树枝条编了一个圆环,上面插了一圈儿的刺玫花,有红颜色、粉红颜色的,好看极了。回到家后,伯伯家的哥哥、小妹都拍手笑我,还羞我,我取下花环戴到小妹头上,我们一起玩抬花轿。”
小丽华停了手里的耍活儿,偏着头问:“你说的是哪里呀,怎么有那么多花儿呀?”
树生说:“我说的是我们老家,门前屋后、田坎地畔好多花儿呢。”
小丽华点点头,又问:“那你是怎么到我们这里来的呢?你们老家很远吗?”
树生说:“路很长很长,走了好些天呢。”于是,树生向小丽华说起了自己来这里的事。
2
那是几年以前的事了,树生在老家农村的院子里,正在和堂哥、堂妹玩抬花轿,外祖父来了。外祖父用他的胡茬子扎了一下他们的脸蛋,就进屋去了。外祖父走后,听母亲说,要把他领到父亲那里去。在树生的记忆里,好像长那么大只见过父亲一次,父亲是个什么样儿,他一点也记不清。隔了一天,他跟三叔去村里看灯影戏,戏场上的人不少,锣鼓敲得很响。是什么戏他不知道,只跟上大人凑热闹。天很冷,冻得他不住地吸鼻涕,就在灯幕上皮影儿你来我往,正打得欢势的时候。母亲走来领了他回去,说是天明就要上路了,叫他早早去睡觉。回到屋里,母亲拿出他过年时节才穿的那件新棉袄,替他暖在炕上。他新棉袄的布面是黄绿色,上面散布着泛白的五角花,是母亲用扎染的方法,把用线扎好五角花的白布,跟槐树籽和石榴皮,一起放在锅里煮上色的。黄绿色的布棉袄,袖口和领口上还缝了红布贴边,很好看。他也爱穿,就是小伙伴们见了,说他穿女孩儿穿的花农裳,曾经羞他。
第二天早上,等他醒来后吃饭时,母亲把要带的东西全都装好了,外祖父和伯父拿了那些东西搭在了马背上。母亲去了伯母房子后,伯母、叔母一起都走了出来,他被伯父扶上了驴背,外祖父帮母亲上了马背。他骑的驴鞍前面有一个弓形的木弯圈固定在那里,他被用腰带拦腰攀在了弯圈上,被告知双手抓住弯圈,跟在外祖父牵着的母亲骑的马后面,伯父跟在他骑的驴后面,一起离开了家。快出村子时,母亲回过头去,伯母、叔婶还站在大门口,还有邻居家的人,母亲向他们招了招手,意思足让他们回去。太阳已经高高的了,他只记得过了一条大河后,看见了许多房屋,那里有很响的声音,外祖父告诉母亲说,那是县城,有声音的地方是火车站。火车站和县城是干什么的他不知道,很快他被驴子一走一摇,给摇睡着了,醒来时已是一个陌生的地方。每天都是那样,上坡下坡,过河住店。
有一天,到了一个山梁上天黑了,他们住在一座车马店,店里已住了车户和脚户,他们进去时只有一间房子了,房子里的炕上只有一张芦席和一床被子。店主说:“马房旁边有柴火,自己烧炕吧。”就走了。伯父和外祖父与店主说好,他们挤到脚户们的大炕上去睡,他和母亲到烧了炕的屋子里去睡,小油灯里的油刚够睡觉前脱衣服用,他们很快就睡着了。下半夜,店里发生了异样的声音,母亲被惊醒了,由于他和母亲的住房门被外祖父从外锁了,墙上又没有窗子,里面黑黝黝的,他们没起来,也没受到干扰。第二天早上走时,只见院子里乱糟糟的,直到他们离开那地方。他们走了很多路,到了有许多人家的地方,外祖父和伯父才说起了,夜里店房院里发生的事。两辆马车上的货物,被土匪抢走了,还有两匹马也被牵走了,一个车户也被木棒子打昏了。小丽华听到这里,瞪大眼睛说道:“好害怕噢。”
树生又说起在一个河川里、被风吹起的砂石把脸打得生疼的事,母亲给他戴上了帽子围了手巾,给自己用包头包了头脸。外祖父和伯父都低头弯腰走着,不知走了多长时间,他在驴背上,被摇得还迷糊着的时候,他被叫醒了。伯父指着远处,对外祖父和母亲说:“那就是原州城。”
西斜的太阳光照得羞人眼,外祖父和母亲都手搭在额前朝远处看。伯父说:“咱们现在走的这地方叫五里铺,再走一阵过个河就到了。”又对外祖父说:“你老人家松口气,吸一锅旱烟解解乏。”外祖父从缠在他大襟棉袄上的黑布腰带里,拔出烟袋装了烟,然后用火镰撇着火引燃火棉,按入烟锅头里吸着了烟。伯父把自己的蓝布腰带往紧里也缠了缠。伯父从不吸烟,蛮有劲儿,但是,那时他好像肚子也饿了。他给伯父说,他想喝水,伯父告诉他快到河边了,到了河边让他喝个够。
他们行走的河川是南北向的,两面远处有连绵不断的山峦,宽宽的川道上少颜无色。路边偶尔出现的树桩,粗粗的、黑黑的,树桩上面撑起许多发嫩的枝条,枝条上缀有稀稀的黄芽儿,看样子是柳树,树干却显得又老又丑,全不像关中老家河边的柳树那么好看。伯父说:“听人说那树叫左公柳,是清朝时的一个大官,奉命打长毛子收复新疆时,一路上栽的,已经一百多年了。那时进军新疆是逢山开路遇水架桥,从平凉到武威用工就20余万,从泾州到玉门三千余里呀,真不容易。”
终于到了一条河边,树生的伯父把树生抱下了驴,他趴在河边喝水,马和驴都低头长饮,外祖父和伯父也洗了手擦了脸,用手捧起水喝。河水很凉很凉,整个河川荒白荒白没有颜色。不远处可见高高的城墙,城墙依托在一轮金红金红的太阳光里,太阳又圆又大,金红的光亮照在河面上,近处红亮,远处泛白。等他们过了河回头望去,地白天白,远远的地方上已有缕缕青烟直上。多年之后,在树生读到唐诗中“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句子时,总会想起幼时的这一幕,尽管那不是在大漠之中。
他们走过河滩市场,过了一个砖门洞子,在一条街铺前停了下来,一个叫吴先生的,把他们接进了院子里。小丽华问道:“就是这个院子吗?”
树牛点了点头。“那你外祖父和大伯呢?”小丽华又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