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生说:“他们过了几天要走了,我也要跟着同去,伯父说马要驮盐,驴要驮油,下次来接我回去。我说我不骑驴、我走,我害怕外祖父走了,便和外祖父睡在一起。谁知第二天醒来时,我却睡在父亲的身旁,外祖父和伯父都走了,我哭了很长时间,都怪我瞌睡多。外祖父很爱我,我到现在记着,自己小时候,在外祖父家打杏、摘桃、吃柿子的事,特别是每年过了腊八,到外祖父家去过腊月二十三吃肉菜。”
小丽华说:“腊月二十三是什么节呀?”
树生说:“腊月二十三祭灶节,送灶神上天去。”
小丽华不懂,又问:“灶神?上天干什么呀?”
树生说:“灶神嘛,就是灶房里管事的神,到天上向玉皇大帝打小报告,说人的好话和坏话,所以送他时,要给他嘴上抹灶糖,甜他的嘴和粘他的嘴。”
他俩正说着,小丽华的阿爸从屋里走了出来,叫小丽华回家。小丽华说:“我和树生哥哥话还没说完呢。”“你们两个小东西说什么呀,说这么长时间……”小丽华的阿爸说着,笑笑地望了一眼树生的父亲,接着对女儿说:“改天再来和哥哥耍吧。”树生的父亲一再挽留,小丽华的阿爸说,还要到大女儿文凤那里去,便领上小丽华走了。
这马掌柜的,除了辛勤地经营他那土地上的庄稼,又勤于毛皮行当之外,特别热爱教育。在原州城里,是他最早将大女儿文风,送入女校中接受教育的。女儿毕业后,他又支持女儿兴学办学,办起了第一所民族小学。他信仰宗教但有远见,他看到了文化对一个民族发展的重要性,他作为原州县城里的、民族小学教育的拓荒者,很受民众的敬仰,因此他还被选为县政府议员。基于多年的交往与互信,他对树生父亲的诚实厚道很是了解,所以两人能说得来。他也知道树生父亲家里的吴先生,那也是一个正直的、有正义感的好人,所以,他常常愿意到这里来说心里话。
在树生家做事的吴先生,原是县东地区城阳人,1937年,原州地下党工委,在城阳一带开展工作时,他参加了抗日联保救亡委员会,不久参加了地下党。1941年以后,在国民党白色恐怖中,他隐蔽下来坚持斗争。因他识些字,脑筋灵活,算账清楚,又当过货郎,后来在组织安排下,他来到原州城城南街,由人介绍,在树生家的杂货店找到了记账先生的差事。并以此为据点,建立了红色交通站,开展抗日爱国活动、和地下党秘密联络工作,以及组织发展工作。后来他和原州区委的冯世强配合,曾多次掩护工委领导,脱离了险境。
3
大概是四月问吧,县城每天都在过军队,街道上有一种繁忙而又紧张的气氛。一天,学校里给每个同学,发了一个粘好的三角形小旗,说是让出城去迎送宁青军兵开赴前线。同学们在先生的带领下,来到西城门外后,在路边排成一行。这天天气不好,天上有云彩和太阳,太阳没有光气和热气。后来又刮起了风,风里带了土和细沙,天地黄蒙蒙的,同学们手里的小旗子,不少被风都吹扯了,有的已经残缺不全。气温变得凉的叫人心不在焉,队列也渐渐散乱了。太阳都到了头顶了,一队队军兵往南而去,突然在前后军兵之中,一辆吉普车开了过来,学生在学校领队的带领下,喊起了口号,一边喊一边举手摇小旗。吉普车开过去一截儿后,停了下来,里面钻出一个人来,又胖又矮肥头肥脑,简直看不见脖子,他转身招了招手,又随即钻入车中而去。有人说那个人就是马鸿奎。
要欢迎的人已过去了,没等带队的头儿发话,民族小学的先生马文凤说:“我的学生年龄小,冷得受不了,出来也都大半天的时间了,肚子也都饿了,我们先走了。”接着一小、二小、女校的先生和学生也都开始回城。路上先生们议论纷纷,中学、师范的师生也开始撤离。一小的训导主任苏瑞说:“这次马家军,是继当年国民军五原誓师、东进中原的又一步大棋,一定能配合中央军取得胜利的。”冯世强说:“这种天气,风沙苍黄,浑浊不清,对出师极为不利,实难预测。”苏瑞说:“冯先生还讲起迷信来了,打仗谁还允许你选择风清月朗。”赵先生说:“冯先生说的未必是迷信,古书里常这么说,有时也挺有叫人解不开的地方。”“那都是小说里那么写的,事实不尽然如此。”苏瑞说。几个小学的先生和学生进城后,很快给学生放了学,让分散回家了。
树生一回到家,母亲便端来一碗暖在锅里的热饭,说:“今天半阴子天,风又大,怎么这时候才放学?”树生说了到西门外的事,树生的父亲听了,说:“这蒋委员长老本折的没办法了,这一回,是拼宁夏和青海的马家军了。”吴先生说:“中央军几百万,都没打过红军解放军。就凭他们?”树生的父亲说:“说得也是,唐朝时的汾阳王郭子仪,联合回纥帮唐肃宗,打败了安禄山、史思明,但是安史之乱,那是一军之乱,乱军不得人心。如今共产党领导的是全民之变,他马家军出兵,也是重蹈覆亡之辙,只是这么打下去,咱们的生意可就难做了。”
冯世强回家后,家里冰锅冷灶,父亲却抱了哭着的孩子嘴里哼着,胳膊不住地摇着哄着。他问父亲青莲去哪儿了,父亲说:“你们早上是不是发生口角了?”冯世强知道媳妇没抱孩子,又不见人,肯定是又故意撒气去娘家了,说道:“真不是东西,难题出到老人头上了。”便从父亲怀里抱过孩子,摇晃着在地上走来走去。
冯世强的媳妇范青莲,生了小孩后,半年了,什么也不想干,坐月子时娘亲来伺候过女儿几天,因为在这里不大方便,自家家里也有事就回去了。冯世强无奈,临时请了两月帮工,想着孩子满月了,媳妇身体恢复了,自己跑快点,还是可以不要帮工的。谁知媳妇嫌那临时帮工是乡下人,不会做事,让回去了,一时没找着合适的,她自己又赖着孩子早上不起来,冯世强不是亲自下手做点吃的,就是到街上去吃。冯四爷是个闲人没啥事,想着媳妇有孩子不方便,于是家里的饭啥时能做好啥时吃,有时吃了早上饭就到中午了,到吃午饭了又是下午时节。灶房里洗碗涮锅的事,老是早上的放到中午,中午的放到下午,晚上的又放到第二天早上。父子俩的脏衣服脱下后,媳妇想洗就洗,不想洗就堆在一边,大半辈子没进过厨房,没烧过炕的冯四爷,有时还得自己动手。老人家自家兄过世,分家过日子之后,家里发生了一连串的事,自己又坐吃山空,原有的家财也已灯干油尽了,全家人就靠冯世强一个人的薪水生活。他有时端着碗长嘘短叹,偶尔说两句媳妇的不是,媳妇不是摔碟子摔碗,就是拍打孩子出气。这一天早上,冯世强一早起来,把饭做好了,却来不及吃了,走时媳妇还没起来,便说道:“你也太不像话了,我们学校里的女教员,这时候早都往学校去,准备给学生上课了,你还起小来,我遇上你算是倒霉透了。”
媳妇说:“她们好,你跟她们过去,我知道你的心,在那个兰静宜和秦怡琴身上。”
“你胡说啥哩?”冯世强气得瞪了媳妇一眼。
“怎么了?不是事实?你还倒霉?我到你们家来什么都得做,我才叫倒霉呢。”媳妇说着从炕上坐了起来,摆出一副吵架的势。
“你,你蛮不讲理,亏你还是大家子出来的……”
冯世强急于要走,再未理会媳妇的叨叨。没想到他走后,过了一会儿,媳妇起来,把自己收拾了一下,把孩子往老父亲的怀里一塞走了。冯四爷等了好长时间,没见儿媳妇回来,只得抱着孩子,吃了儿子早上做的饭,然后哄孩子睡了一觉,现在孩子睡醒了,刚起来就哭,他想肯定是孩子肚子饿了,抱着准备找人给喂奶。儿子回来了,正好他一肚子气,便对儿子说:“你去你媳妇的娘家找找吧,都一上午了,孩子要吃奶呀。”他没说话,抱了孩子去寻人喂奶,心想自己娶了媳妇,自己的老父亲得不到奉养,反而受拖累,自己又这么饥一顿饱一顿的,这日子还能过吗?他寻人给孩子喂了奶回来时,父亲已将早上的剩饭又热好了,在他的记忆里,他没有见过父亲上锅趴灶。父亲知道他没叫媳妇去,等两人轮换着吃了饭,仍催他去找媳妇时,他赌气不去。因为以前媳妇生了气,走了后他找过,到了岳丈家显得非常被动,既要受媳妇的冷遇,又要受岳母的唠叨。正好这一天是个星期六,上午领学生去西门外走了一回,下午不去学校了,便在屋子里看孩子,不长时间,孩子又哭闹不止。据说婴幼儿到了天傍晚的时候,就不要别人了,除了妈妈能哄下谁也哄不下。无奈,冯世强抱了孩子向岳丈家走去。
他到了岳丈家,刚进二道门,便听见上屋里岳父范立文在数落女儿,要女儿立刻回自己家里去。岳母却说:“冯家父子也不够人,媳妇走了一天了也不寻找,就让他爷儿俩试试经管孩子的味道。”冯世强听了心里很气,想不到,岳母不说自己女儿的不是,倒埋怨起我们来,还以此想整治我们。好吧,你女儿想让我叫她,我这一次偏不叫,随即走进门去,叫了声岳父。范立文见女婿来了,想是接青莲女儿来了,点了点头后,去了他的书房。女儿仗了母亲的势,未理自己的丈夫。母亲虽说有气,见了啼哭的孩子,还是赶忙上前接入怀中,又抱给女儿喂奶,冯世强说了声我还有事,便转身往外走。青莲的母亲本想教训一下女婿,还没来得及说话,女婿已走出门去。范青莲转过脸,望着丈夫出门去的背影,她没想到,自己这次逞强的愿望落空了,一下子愣在了那里。母亲看到女儿失落的神情,说道:“他走他的,他有本事再不要来,快给你娃吃奶,都一天没给娃吃奶了。”青莲抱了孩子,也许孩子闻到了母亲身上的乳香味,当下不哭了,她解开衣衫,将奶头喂进孩子的嘴里,又将自己的脸偎贴着孩子的头脸,掉下了眼泪。
母亲瞅着女儿,没好气地说道:“何苦哩,硬是自己找事,你不为大人想也得为娃娃想想,才几个月的娃,你能这么丢下一天不管,再说,把你也说不到好处去,你以为你是在娘家当姑娘,当小姐哩,任着自己性儿行事,你抱上娃娃了,该省事了。”女儿一言不发。这时青莲的兄弟媳妇来叫,说:“娘、姐,饭好了,吃饭吧。”青莲说:“你们先吃吧,我给娃正喂奶哩。”弟媳妇说:“那你快点来。”母亲和弟媳妇去后,厅堂里空荡荡的,范青莲觉得心里很空、很空,眼泪顺面额两颊,流向了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