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东奶奶家的喜子,身体单薄,脸上没点红颜色,十四岁了才上到小学三年级,本来不大的眼睛,看起人来,离远一点还得眯起眼,个子嘛没长高,背还有点弯。家境的衰败,加上孙子的弱相,使房东奶奶开始为孙子的媳妇发愁了。她已经六十岁的人了,在她手里,先后己送走了公爹老爷、丈夫、儿子、女儿,她从高门大户到市井贫民,从荣华富贵到只求温饱,一路走了过来。经与见,使她慢慢地习惯了目前的生活,可是冯家的血脉传承是件大事。古人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所以她日夜盼望孙子快快长大娶上媳妇,有了重孙,她的心就放下了,死了也能合上眼,到了另一个世界,也能向丈夫有个交代。她先后在说笑中,让人给自己孙子说媳妇,一年过去了,也没个眉眼。究其原因,一是嫌他们家中无业可继,二是嫌娃无聪明伶俐之相,从小儿看大,非出息之辈。她想着这世事真势利,早先在原州城里,谁不知道他冯家昔日之盛景,那时候,卖房子、卖地、当佣人的,都上门寻着到她们家来,就连打官司也有人钻眼儿,绕着圈儿、托人巴结他们,让他们说话通融,攀亲交友更不必说。如今她出了门,问她的人也难得见上几个,要是没了自己,孙子以后的日子还真成问题。无奈,她托了人到乡下给孙子去买童养媳。
后来,有人从同心城的乡下,给领来了一个女娃。女娃比喜子大一岁,个头儿比喜子略高,皮肤稍黑,五官端正眉毛黑粗,一条扎红头绳的发辫垂在脑后,和喜子一样的瘦。女娃身上穿着家染的、玫红色粗布大襟夹袄,黑蓝颜色裤子,脚上穿一双带偏扣儿的新鞋,没穿袜子,显然是穷家娃娃。看来,是因为要被卖到城里人家当童养媳妇,还被刻意打扮了一番。女娃一进门,就给房东奶奶磕了头。房东奶奶看了半天,女娃长得虽然比较粗糙,但骨架大,领她来的人说:“这年头儿,虽说兵荒马乱的,不少人吃不饱肚子,可谁愿意把自己的亲骨肉、卖得这么远给人家当童养媳呀,这路可真不好跑。”那人随后又说了买丫头的种种不容易。房东奶奶明白说话人的意思,说:“你费心了,我不会亏待你的。”她心里虽然不很满意,但是觉得乡下来的穷人家的娃娃耐摔打,到城里生活上好点儿,兴许会出脱得好的。遂打发了领来女娃的人,那人走时,女娃掉了眼泪。随后,房东奶奶问女娃叫什么名字,她说叫春喜,房东奶奶想,自己孙子叫喜子,春喜的春,与相冲的冲字,字音相重,春喜冲喜,这不是和我孙子相冲吗?不好。她想了一下,想出了一个贵字来,说道:“我觉得这个贵字好,就叫贵喜吧。”她觉得这样,对自家孙子有扶助之意。女娃说:“就随奶奶叫。”从此春喜便改叫贵喜。
贵喜不太说话,但很勤快,而且人瘦是瘦,很有力气,时间不长,在房东奶奶的指拨下,什么活儿都能干了,家里的日常杂活,不用房东奶奶操心了,有些要做的事,只需老人家动动嘴说一声就行,房东奶奶满心高兴,老人家便多了东家出,西家进,在外游门串户的时间。由于房东奶奶家,生活上比贵喜老家好,半年后,贵喜脸上红润起来,加之房东奶奶注意贵喜的穿着,姑娘显出活力和健康。姑娘在大杂院里先是怯生,后来人熟了嘴也甜,院里人都说房东奶奶有福。房东奶奶说:“什么福啊,人这一辈子,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谁都躲不过。”这话既是自然河流淤积改道的规律,又是房东奶奶大半辈子生活的经见。
与房东奶奶最能说得来的就是树生的母亲,房东奶奶又爱讲故事,有时讲毛野人的故事,有时讲些董福祥追赶老毛子、收复新疆的故事,还有其它传说,而给小孩子讲的毛野人的故事最多。每讲完一个故事,总要说:“人呀干啥都不容易,要时时小心上当受骗,特别是小孩子家,一个人不要乱跑。”
说起董福祥的故事来,房东奶奶总是说说停停、停停说说,因为董福祥是原州人,于是,她就从董福祥的家世讲起,讲董福祥的起起落落,传说的、实际的如数家珍,说得再清楚不过。她说的时候,虽没有说书人的那种绘声绘色的表情,倒也让人听了前面的,就想听后面的。
她说,董福祥祖居原州的毛居井地方,幼年读书未成,在家无事,好弄拳脚棍棒。清朝同治年间,陕西、甘肃的一些地方民众起义,清政府一时难以分兵应付,便号召地方大户士绅组织团练。为了保卫自己村庄安全,董福祥与好友张俊、李双良组织起了民团,后来经过数年的扩充训练、和与其他民团联合,逐渐壮大起来。当时原州地方地瘠民穷,十年九旱吃粮困难,加上清政府的政治腐败,地方上又勒逼钱粮,为了生路,他先后与回民义军进行联合,相互声援共同反清,其势力迅速增大。在发展中他们不仅有了洋枪洋炮,还有了骑兵、马队。因为董福祥提出“官兵一起、有福同享、有祸同当”的口号,得到军民响应,军心巩固。再加上他为人宽厚,能包容回汉民众,当地兴起的“木棒会”游勇均往投奔,一时间人数众多,于是对外号称大军二十万。就在这时,陕甘地区大旱,粮荒民饥,十数万人的吃用极为困难。正好,左宗堂率军北上收复新疆,大军到来之后,迫于形势和饥饿之荒,董福祥便率军投奔。后左宗棠部的统领刘锦堂,对其进行收编精减,因而,董福祥打出了清军董字三营大旗,在平定甘肃境内之乱后,西出玉门关往新疆而去。
说起新疆,其时沙俄人阿古柏进入新疆,与疆内的分裂主义分子联合,占地为王割疆封土,大闹独立。据说英国女王也参与了支持。当时清政府沿海边患严重,对西北的疆土危机无力顾及,朝廷议政总理大臣李鸿章、竟禀奏皇上放弃那大片荒漠之地,众大臣怯弱无声,唯左宗棠极力主张收复即将失去的国土。后来朝廷拨了一些款,左宗棠又自筹了一部分饷银,率大军北上。他的军队大都是湘、鄂、皖子弟,董福祥的甘军随其进军新疆后,便一起和国内的分裂主义分子,及入侵的外国势力阿古柏部进行战斗。他们转战北疆南疆,北克乌鲁木齐、焉耆、拜城,以及库尔勒、库车、阿克苏,南取南八城,消灭和摧毁了,沙俄和英国支持的、阿古柏在新疆建立的伪政权,收服了被叛徒和敌人,一度肢解占领了的、新疆南北的大片国土。
在近四年的战斗中,董福祥一直率领甘军,随左宗棠部在新疆,历经风雪、严寒、炎热、沙漠,逢山开路遇水架桥,艰难劳顿忍饥奔波,横戈拭敌跃马疆场,彻底肃清了不断窜扰我国北部边境的残敌,战功累累。他的英雄业绩,与同僚张俊一起,被刻石勒碑,树立于喀什地面,作为永远的纪念。而他的官位也从游击升至总兵、提督,并先后在阿克苏、喀什、乌鲁木齐任职,“名垂边境,功留瀚海”。到了他五十六岁那年,鸦片战争爆发,他奉命任职甘肃提督,督办甘军军务,清廷加封他为太子太保衔,接着移驻山西、陕西,又分防清廷直隶山西。不久又领武卫后军,六十一岁时,又率军开往北京保卫京城,先后刺杀了八国联军日本使署书记官,和击毙了恣意挑衅的德国水军领军公使,配合义和团,向入侵廊坊车站的八国联军进攻,杀伤了不少敌人。
董福祥的甘军士气旺盛,十分威武,一时震动京城。但在奉命围攻东交民巷使馆区时,他所率部众被打死了两千余人,十分惨烈。虽然董军忠勇,但最终因得不到清政府实力派的军需支援,孤掌难鸣而告溃败。最后,他带兵护驾两宫、慈禧和光绪皇帝西行西安。
丧权辱国的“辛丑条约”签订后,董福祥被八国联军指认进攻使馆区,从而被清政府革职回乡。房东奶奶说到最后时,总是唉声叹气,还说:“那么一个走南闯北,打了一辈子仗,保国安民有能耐的人,人家说不用了就不用了,叫回去了就回去了,你说屈不屈?”她接着又说道:“咱原州是出英雄的地方,像曲瑞、张中孚、豆斌,还有回族中的马彪、马进祥、马辅相,他们在嘉庆道光年间,都是保境安民的将军和提督。世事就是这样,人一辈子官再高,威再大,到头来都是一场空,富贵在天,身不由己。但是有时想,这世道咋是这样?有时想想没啥意思,想不明白就不想,倒还心平气和的。可是,一个为国为民的英雄的事,总是永远留传着的。”她讲这些故事的时候,连树生的父亲都听得入了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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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都说,房东奶奶老了福气来了,老人家也乐和。贵喜来了不到半年,身上长出了些肉,脸也圆了。半年后,房东奶奶看着贵喜的一举一动,心里想,冯家这一代不行了,下一代定然身强,母肥儿体壮是句实话,当初喜子的娘,就是身子太单薄了。一天她想好了一件事,便把孙儿喜子和贵喜叫到跟前说:“你们都是我的孙子,为了咱们这个家和你们以后顺当吉祥,你们二人以后姐弟相称,喜字以后就叫贵喜姐姐,咱们永远是一家人,贵喜要多帮些喜子。”喜子头一扭说:“谁叫她姐姐,谁要她帮哩。”说着一溜风跑出去了。房东奶奶笑了,房东奶奶又先后给贵喜做衣置鞋,把贵喜打扮得入时光鲜,院里人也常夸赞贵喜,又在喜子面前,常说些闹开心的话。
有一天,颜家老二的媳妇在院子里见了喜子说:“喜子,你奶奶给你领的媳妇真好,你要好好地疼爱。”喜子说:“胡说,那是我姐姐。”颜老二家的继续说:“傻蛋,先姐姐后媳妇,你没看贵喜多爱你,给你端饭洗衣服,赶明年给你们圆了房,再给你生个胖娃娃,把你奶奶就高兴死了。”喜子脸红地说:“你胡说,你胡说。”旁边晁家的女人说:“就是的,不信你问你奶奶去,我们都知道。”喜子不知是害羞还是生气,扭头跑了开去。除了大杂院里女人们以外,这院里各店铺当伙计、当相公、当先生的,见了喜子,也开一些雅与不雅的玩笑,有事候还给出出瞎点子。喜子渐渐变了,变得在人面前不理贵喜,也不叫贵喜姐姐了。贵喜给他端饭,叫他换衣服,他都故意不理,也不说话,而且慢慢地开始欺负起贵喜来。他不是嫌饭里盐淡不吃,就是嫌衣服没洗干净,给扔到地上不穿,贵喜只得一回一回、不厌其烦地做着属于她做的一切。喜子俨然一派大男子气,对贵喜颐指气使,只有过年时节,为了拉堆儿玩牌九、掷骰子,方才叫了贵喜凑数儿时,态度才好一些,平时为点小事相争时,还对贵喜推推搡揉的。贵喜明白,自己是奶奶出钱买的,将来还要给喜子当媳妇,也不敢说什么,有时被喜子推倒了、欺负了,掉上一阵子眼泪,然后被奶奶哄两句,也就过去了,但是她的心里却生出要离开这里的意念来。
秦怡琴那天在城外,与冯世强分手后,叫了兰静宜到她家里,见过婆母后,便去了自己房内,和兰静宜说体己的话。兰静宜发现了她的梳妆台上,放着的一张纸笺上写有两首诗:
边荒苦水路茫茫,烽火蘧惊断垣墙。
雁影天涯逐往事,轻烟一缕付沧亲。
锦堂春逝月沉沉,度尽寂清夜复晨。
人事梦频寒入骨,倾怀思念寄萍踪。
她看了后说道:“这是你写的呀怡琴,没想到你的诗也写得这么好,这么有真情实感,把你的惊心、忆旧和寂寞怀人的深切念想,全写出来了。
秦怡琴笑说:“才学哩,母亲的诗写得才好哩。”说着,她找出丈夫苏瑞写给她的几封信,让兰静宜看。兰静宜不愿看他人的私信,秦怡琴便一封一封地念给兰静宜听,兰静宜听得时而微笑,时而脸上发热。秦怡琴念完了说道:“我想按他信里说的,他走到哪里也不会忘记我的,在家时他对我特别好,他总说我在家侍候老人辛苦,有时还抱我上炕哩。唉,当初都怪我,天天盼望他当官哩,现在连个信儿都没有了,你说,现在我该给他咋样写信,才能让他回来呢?”
兰静宜听了说:“在我看来,不是他不写信给你,兴许他在前线,就没时间给你写信,或者你寄给他的信,他就没有收到。”
“你说的也有可能,那你说怎么办?我一想起他,晚上就睡不着觉,就后悔,后悔叫他去投军。”秦怡琴望着兰静宜,灰心地说。秦怡琴本来就是个袒露不羁之人,如今她的一颗心赤裸裸地挂在男人身上,既让兰静宜心里发热,又让兰静宜看到了一位少妇思夫的情感。这使兰静宣不禁想起,唐朝王昌龄的《闺怨》一诗中、那“悔叫夫婿觅封侯”之句。便笑说道:“好了,好了,你不用急,就按他原先部队的番号,先写信联系,联系上了赶快告诉他,就说家里老人有病,你和老人日夜盼他回来一见,还有你肚子里的孩子,苏先生是个很有情感的人,又是个孝子,他一定会想办法回来的。”
秦怡琴听了,说道:“他要真的回来了,我就叫他不去了,人家冯世强先生的岳父范先生,连县长都不当,去教书多自在,一个去卖命的副营长有啥。”
兰静宜说:“是啊,人各有志,就像我父亲作为党国元老,人家叫他当这当那,他就是不当,就当个替人看病的大夫,倒也不担那些政治风险。”
两人说着,秦怡琴的婆母叫道:“怡琴啊,该做午饭了。”秦怡琴答应着婆母的呼唤,又对兰静宜说:“今日中午,就在我这里吃饭吧,不回去了。”兰静宜说;“不用了,我早上还有剩,饭在锅里,回去热着吃了,还有几件衣服要洗哩。”说着向对面屋里秦怡琴的婆母高声告辞,然后离去。
离开秦怡琴家的兰静宜,在往回走的路上,想到秦怡琴心中的爱,和她被人爱的感情足那么的炽烈深沉,又那么的幸福。他们的情感,他们的愿望,既得到了归宿,又有寄托的地方,虽然现在他们不在一起,但精神并不孤单,而自己宿归何处,情归哪方昵?自从任知义领着民众造反,走那条路不知去向之后,她似有解脱之感,也曾经唤起了蕴藏在自己心中的、难以告人的对冯世强的感情。她早知道冯世强对自己的感情、和多次的心意表白,可是宗教信仰的包袱,使她自己失去了对对方应有的回应,她一直想着如何去争取自己幸福的事,期望和等待着真主对自己的重新安排,期望她和冯世强之间、彼此几年来心仪的实现。但是阴差阳错,一个假期送母亲治病去兰州,他却结婚了,她悔恨万千。如今,冯世强对自己过去的无奈、与不幸地诉说,和他对她一如既往的情愫,她无言以对。究竟是他的心离开了她,还是自己的心未能给了他呢,她落寞、苦恼。为了不引起人们的议论,她好长时间以来,尽量疏远着和躲避着冯世强。
她回到了自己的住处后,觉得异常的孤单。这个淡雅、素洁、柔肠细腻的女子,精神上多半年来,一直处在这种自我的折磨中。说起来,人被人爱和爱人,都是那么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