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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莲赌气到了娘家以后,她原估摸着丈夫回家之后,公爹必然要责怪丈夫,要让他寻她回去。她把两个月的婴儿放在家里,就是想故意为难他,等他来找她,他来时,她执拗一些,母亲再帮她说丈夫几句,好让丈夫明白,女人家是不好惹的。这也是一般有了孩子的女人,故意拿捏丈夫的一种办法,没想到她这一打算落了空,娇气和骄气变成了委屈。她给孩子一边喂奶,一边掉眼泪,连饭也没去吃。她想着丈夫把孩子抱来之后,没理她走了,她心里恨恨不已,她下决心,十天半个月不回去,让他去想,看谁能犟过谁。她知道他需要她,他会耐不住长时间的寂寞的。
三天过去了,丈夫没来叫她回去,十天过去了,丈夫仍没来接她,她心里有点说不来的急。母亲说:“你女婿也不来叫你回去,连娃也不来看一眼,心这么痴的。”她没言声。父亲说:“来了就多住些日子,真回去了,那一家子人,也够忙活的。”“孩子是他们冯家的一口人,他们该忙。”青莲的母亲说。青莲的父亲说:“两边都一样,瞎好咱这边还有你呢,那边两个都是男人,男人家做啥都行,就是哄吃奶的娃娃不行。”老伴说:“我还以为你不知道这些事,原来你也知道。”
范立文笑了笑,转向女儿说:“该做饭了,要不把娃给我抱吧。”青莲说:“不用了,爸,娃睡着了。”
又过去了几天,冯世强还没去,范立文对女儿说:“兴许世强很忙,要不让你哥送你回去。”女儿青莲没有言声。
范立文夫妇与女儿在不断地盼望与失望中,自圆其说,范青莲也没想到,冯世强这次下的真是不想过了的决心。
冯世强家里一下少了媳妇和孩子两个人,虽然清静了许多,老人却不住地叨叨着,要冯世强去接媳妇和孩子,冯世强不说去,也不说不去。
冯世强在清静之中时间一长,总想起以前的恋人——老同学兰静宦。他爱过兰静宜,后来因为爱的回应,有可能与不町能的原因同时存在,特别是宗教信仰不同,双方家庭都有阻力,于是他鬼使神差的、在父亲的操办下,和范青莲结了婚。自那以后,兰静宜的情感上发生了变化,她沉默寡言,而且避免与他相见,偶尔遇见他,眼睛里有一种说不来的神色。他呢,内心十分愧疚,无法说清自己,便故意装得大度。他除了和以往一样关心她,尽量让她从情感的世界里忘记过去,但是却做不到,相反,自己一静下来,兰静宜就出现在自己的脑海里。当然,也不是他冯世强端着碗里的想着锅里的,而是范青莲的浮华艳丽,对他来说初遇尚可,久之使他烦腻。更有范青莲不事勤俭,以享为荣,自幼儿被娇惯养成的任性和不讲理的恶习,不断地发生,以至于使她失去了一个出身于书香门第中的人、该有的形象,从而完全暴露出了官家小姐的那种作派,冯世强怎么也没想到,容貌和形体与人品的反差,会在一个人身上如此发展。但是他觉得兰静宜却像一面平静的湖水,即便你向那湖中丢进一粒石子,虽能引起涟漪不断,但给你的感觉,却是在均匀的波纹动荡中,折射出许多美丽来。
兰静宜和秦怡琴在城外,听了冯世强说的、本省以外的地方打仗的事,回家后联想到,早先从他那里听到的、关于民众暴动的情况,和以往谈时论政时,他对时局的看法。她想,他怎么会知道那么多事情呢?过去上师专时,他就思想进步,他曾经参加过抗日救国青年联合会,现在会不会又参加了什么,进步组织甚或共产党?她很想抽时间试探一下,虽然冯世强的结婚改变了他们的正常交往,但时局的发展,又让她想知道一些新的情况,结果星期六下午,冯世强却来找她。他们彼此寒暄了几句后,冯世强提议出去走走,她同意了,他们便一同走出了校门。
这女校所在的大南寺巷,是一条东西向小街,街的两边,多是城中曾经风光过的官员,和一些商家宅院,房屋比较整齐。院落有三合、有四合总体进深长。街道两边还散有几棵树木,时令深秋,树叶已开始飘落,街道上,行人稀少清净。
太阳已挂在西天,天风白风白的,他们沿街向西,边走边说。冯世强问过兰静宜的父母健康之后,又问兰静宜,问马文风和秦怡琴最近的情况。兰静宜告诉他,自他们那次,在城外的安安桥上彼此相见之后,秦怡琴已经连续发出四封信了,要从第一封信算起,该有一月时间了。
冯世强问:“有回信吗?”
“大概没有,她那人不藏不掩,要是有回信早拿给我看了,至于马文风,已经好久没见着了。”兰静宜说。他们说着话走着,不觉之间,走到了城西的小西湖。
秋天的小西湖,水清蓝清蓝的,环湖柳树,绿影婆娑,杂花野草,满布湖堤湖岸,原来的花圃已非往日,长草深盖尤显荒凉,全无几年之前初建起时的那种风华,似乎,内战在尽耗民资国财的同时,也磨去了社会上层人士的闲情怡趣。人们被战争的兵声、车声、枪声,弄得都像绷紧在弓上的弦,整日为生计奔忙着,也没有心思于它。少了人的管顾,湖滨之路也凹凸棱硬,路旁以远,草木深深,偶尔有几只乌鸦从空中飞过,在夕阳中,呈现出一幅黑色的剪影。湖外残破低矮的民房,和那孤零零的老树。给人一种颓败苍凉的感觉。
兰静宜看着园里的这一切,问起了冯世强的孩子。冯世强一声长叹,随后说起了自己的媳妇,他说:“开始时,对待家里雇的帮工过于苛求,嫌买回的菜根长啦,叶子多啦,不新鲜啦。接着,又嫌做的饭面硬啦、米软啦,调味咸了、淡了,老给人家脸色看,雇的帮工一个月换了两个,后来人家都走了,她自己又懒得不想动。到有了孩子后,自己当娘娘,又常拿孩子当本事使,还嫌老人不干净,鼻涕呵欠的。实在是太多事了,我也受够了,所以,从她一个月前去了娘家,我把孩子也送去之后,至今我也没去她们家。真的,静宜,我看我们过不到一块儿了。”
兰静宜说:“生活已经这样,夫妻名分就像我阿妈说的那样,都是‘真主’的安排,‘真主’会怜惜你,会暗暗让你的妻子转变,有幸福就有磨难。”
冯世强说:“我真想离开,这座囚人的城到边区去,听说那边,和咱这里就是不一样。”
兰静宜早从父亲那里知道,共产党建立的解放区被称为边区,便问道:“边区?就是解放区吧?那边是怎么个不一样?”
冯世强了解兰静宜,知道她的父亲也倾向革命,看了一眼兰静宜说:“你想听?”
兰静宜点了点头。
冯世强一反刚才的情绪,低声唱了起来:“山那边有好地方,一片稻田黄又黄,大家齐心来耕种哟,粮食丰收牛羊壮——”
“挺好听的。”兰静宜打断冯世强唱的歌,说道:“这歌儿我怎么没听过?”
冯世强望了望周围,低声说:“是边区传过来的,当然你没听过,还有一首好听的。”接着又唱道:“解放区的天,是晴朗的天,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人民军队爱人民呀,人民军队爱人民呀……”他重复了两遍人民军队爱人民,自己噗的一声笑了,说:“我怎么一下记不起来了。”
兰静宜说:“两首歌儿都好听,第一首叙事性强,音调美;第二首节奏明快轻松,听了之后,天明朗不明朗,人心里都觉得明朗。”
2
夕阳西下,原州城那厚重而苍老的城墙,已经淹没在余晖暮霭之中,朝着他们游走的路上老远望去,西城门口,已有背着糜子、和赶着驮糜子的毛驴的人进了城。冯世强说:“我们该回去了。”
兰静宜说:“我还没问,你知道那么多外面的事,是看了什么书呢,还是参加了什么……”
冯世强没等兰静宜把话说完,说道:“我们好久没有一起走过和交流过了,我这里有一本小册子,你拿去看完了后,我给你说、你会明白的。”说完神秘地一笑。
兰静宜显出兴奋来,说:“什么小册子?拿来我看。”冯世强从衣兜里掏出一个,用纸包着的书给了兰静宜,顺手又给她了一张旧报纸,然后说:“拿回去看吧。”
兰静宜说。“我什么时候看完,你就给我说吗?”
冯世强点点头说:“对!”
兰静宜说:“那我今天晚上就看完它,明天星期天上午,你就给我说。”
冯世强说:“你真能看完就给你说。”
“一言为定,明天我们在哪里见呢?”兰静宜问。
冯世强说:“这样吧,明天早饭后九时左右,我在城隍庙门口等你。注意保管好别丢了。”然后又说:“我送你回去吧。”
兰静宜说:“你比我远,回去还要伺候老人,你快走吧。”
两人分手后,一个向南、一个向东走了去。
兰静宜回到住处,吃完饭天已全黑,她便点亮灯坐在桌前,看起了冯世强给她的那本小册子。小册子封面上印着竖写的“将革命进行到底”几个字,她一口气读完之后,全然明白了,在自己所在县城原州以外,全国的形势和战事的前景,知道了解放战争的性质、目标和目的。她想,怪不得父亲在来信中,说他很忙,并告诉她说,国共战事已经定局,要她认清形势,不要参与当地政府所组织的任何活动,还说这个国家很快要发生大的变化。现在看来,大半个中国已控制在共产党手中,共产党的将革命进行到底,不会是一句空话,冯世强能知道共产党的那么多消息,无疑是共产党了。好奇和猜想,不断地出现在她的脑海里。随后她又翻看了那张报纸,这是一张半个多月以前的《新华日报》,上面有新闻、有报道、有评论,副刊栏里还有诗歌和散文。她从她最感兴趣的读起,直到几个版面全读完,她被报纸上的事、人和文章感染着,那种清新的文体,宽广的意境,通过她的思维,不断延展和演绎,她有点儿兴奋。
冯世强知道,兰静宜会看他给她的那本小册子,但不一定会那么认真和热心,次日能否像她说的那样,到约好见面的地点去,还很难说,也许星期天她会睡个懒觉,或早上到清真寺去祈祷。于是,他第二天早上起得晚了点,等吃了饭出门时已九点钟了,他想,能叫自己扑个空,也绝不能自己不守信用,遂向城隍庙门前走去。
城隍庙在城中大街上,他离老远就看见,兰静宜在那庙门旁的铁狮子前面,东张西望,他没想到她来的比他早,便加快脚步走上前去。走近了,又见她用手摸那大铁狮子怀里抱的小铜狮子,说道:“你等久了吧,我想你不一定能来。”
听见冯世强的声音,兰静宜抬头笑道:“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说完又扭头去看那黄亮黄亮的小铜狮子。
冯世强说:“怎么对狮子感兴趣了?”
兰静宜说:“过去听说过城隍庙前的‘铁抱铜’,没到这里来过,今天却看到了,这小铜狮子真可爱。”
冯世强说:“这两吨多重的‘铁狮子抱小铜狮子’,乃是原州城中的一景,在西北地方、甚至全国也很少见。相传,它是明朝景泰年间所制,已经有五百年的历史了,从大小狮子的形体、神态来看,铸造工艺非常精湛。你想铁铜熔点不一,要把两种金属在铸造中处理得恰到好处,技术上相当不容易,特别是五百年前的那种手工业生产水平。”
兰静宜点了头,随后说:“为什么让这偌大的宝贝踞守在这里呢?”
冯世强说:“你不知道,这城隍庙中的城隍乃是一城之神主,没有两个威武之兽守门,能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