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
——李白这已经是差近两年前的事了。
从香港回来,途次柳州,有了一天的耽搁。有意摆脱了同难的朋友,独自地想到江边去摭拾一些回忆。在广州沦陷的战乱中,我也曾凄惶地到过这个地方。这一夜月黑无星,灯光黄淡。渡浮桥,中途索然思返,路远天长,陡然感到凄苦。这几年来像孩子似的想把瓦石搭起一座宝塔,不是一次又一次的在他人的一蹴之下就粉碎了么?夜静无声,更像是独行旷野,至桥堍,风传来了一阵琐碎的男女絮语的声音:“你想也想不到的,嫂嫂他们过的是怎样的生活。”
我憬然耸耳,因为这正是百分之百地保存了杭州上城人语调的乡音。暗淡中看不清面目,估想起来不过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吧,同行的少年怕冷似的竖起了衣领,垂头不答。两人都沉浸在凄哀的乡愁中,那是从他们怨诉一般的声调和拖着淡影的脚步也可以看得到的。我禁不住想起了故园,想起了无数在故园过着“想也想不到的”生活的人像。就从这一对小儿女讲吧,生长在富庶的江南,乡土赋予了他谨慎保守到“怕出远门”的习性,要不是残酷的战争,要不是日本法西斯给他们的“想也想不到”的生活,要不是他们还幸福地保有着想要挣脱这种生活的年轻人的稚气和勇气,恐怕一生中再也不会漂泊到这江南人心目中认为蛮荒瘴毒的地方来吧?可是现在,这样的小儿女们已经不再是独特的例子了。我从这一句平凡的,可是凄寂的言语后面听到了一种平凡人的悲壮,展开在我回想中的故乡也已经不再是含垢垂泪的西子湖边的桃柳,而只是驰骋在莫干天目间的被迫着用原始的武装来反抗强暴的游击战士了。叙述这些人的故事,今天不已经像神话一般的流传在故乡来人的口碑中么?
这一年夏,敌人攻陷了金华。苟安的幻想在凶残的三光政策下面粉碎,金和铅在战火中判别了他们的坚实与脆弱了。眼看得见的是几乎无可挽救的土堤般的溃决,眼看不见的却像是遇到阻力而更显出了它威力的春潮。要不是浙西人民武装和游击队伍一再的出击与阻挠,这一年夏季的法西斯洪水也许会冲得更远一点吧。我明白了浙西人所谓“浙西人的柔弱”这个概念只能正确地适用于上层知识分子,于是而我也居然常常以王八妹之类的草泽英雄作为我们故乡的夸耀了。
《水乡吟》四幕,是在这样心情下所写。但我为了不想再在沙上建塔,所以我有意的把真真想写的推到观众看不见的幕后,而使之成为无可诘究的后景与效果。惯于用教条来呵斥的批评家们也许会指出我的怯弱,但这剧本在“中国万岁剧团”所遭遇的“想也想不到”的歧视与冷遇,不就是一个我的最好的辩解么?这本书没有写序,我只在卷首抄了两句陶渊明的诗句: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
读者会觉得太晦暗么?那么我说:这正是此时此地不得不然的风习。
一九四二年十月
(原载《边鼓集》,美学出版社一九四四年十月初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