翘扁担
扁担是农人劳作的重要工具之一。烧饭的柴草要靠它往家里挑,成熟的作物要靠它往场上担,交给国家的公粮要靠它往仓里装。扁担,在《现代汉语词典》里的释义是:“放在肩上挑或抬东西的工具,用竹子或木头做成,扁而长。”然而,我在插队那阵却见了不少的翘扁担。
翘扁担不好担,没掌握要领,没一定的技巧,扁担一压重量就会“反白”,轻则挑担人会被扁担掴上一巴掌,重则扁担拦腰断裂。所以,那些姑娘、大嫂们用的都是扁而平的竹扁担。两头重量一压,扁担就往下耷拉,挑着担的模样煞是难看。但那两头微翘呈拱形的扁担,挑着就不同了。一压重量,扁担平了,挑担人迈起轻快的小步,两头的被挑物在空中一甩一甩的,富有弹性,又有节奏,看着很是潇洒自如。
那些血气方刚、艺高胆大的小伙,为了展示自己的个性和美感,则非翘扁担不用。尤其是那些想要赢得姑娘芳心的小伙,总是以拥有一根称心的翘扁担为荣。他们会在雨天歇工的时候上山仔细寻找可以成材的小树,然后背回家,用柴刀砍削,用“鸟刨”细刨,精工细作完成后,就会拿出来向同伴们炫耀。要是有心仪的姑娘在一旁,他的嗓音顿时会高上八度,并且夸张地足之、舞之、蹈之……
出工时,当一溜的小伙挑着担过来,扎成一堆的年轻姑娘们就会私下里指指点点,叽叽喳喳地对他们评头论足一番,而后会洒落一串既友好又放肆的笑声,紧接着又爆发出一阵带着羞涩的推推搡搡。往往某个姑娘对某个小伙的爱慕就是在这样的推搡中萌芽了。
阿春就是被阿强的那根翘扁担给勾走魂的。我们全队的翘扁担就数阿强的那根漂亮。青柴的料,正面留着斑驳的树皮,背面刨得精光滑溜,泛着寒寒的青光,两头翘起恰似一弯新月。用它挑柴,一百八十斤的柴捆挂在两头如挂着两盏大灯笼,晃晃悠悠,用它挑谷,每头一百斤的箩筐会欢快地跳跃。长得健壮魁伟、黝黑敦厚的阿强,就是这样慢慢攫住了阿春的心。
阿春是我师傅的女儿,我那时就住在她家。有段时间她心里灌了蜜似的,有事没事总哼着电影《春苗》的插曲,“翠竹青青吆披霞光,春苗处处吆映朝阳……”人也变得特勤快、特干练、特随和。阿强呢有事没事老往我那跑,今天给我挑来了柴,明天又给我送来了菜。邻村晚上有放露天电影了,他总是第一时间约我同行。于是,在阳光融融的山岙里,时不时会闪现他们的身影;于是,在露天电影散场后,我会找不到同去的阿强和阿春;于是,在晒谷场上,在插秧的田头,传开了他们相恋的传说。
翘翘的扁担,一头挑着阿春一头挑着阿强,在人生的道路上忽闪着,忽闪出一路的快乐,一路的幸福!
拔秧凳
有长凳、方凳、圆凳、靠背凳,现在恐怕很难觅到拔秧凳了。顾名思义,这就是干农活——拔秧时坐的凳子。在我插队农村时,一般农人的家里都有拔秧凳,又名“秧地矮凳”。
要插秧先得从秧地里把秧拔起来捆好,再挑到耙平整的大田里插下去。拔秧是个技术活,也是个很累人的活,双脚深陷在灌满水的烂泥地里,人蹲着,双手不断地左右旋转忙乎。这不仅需要腰力,还需要腕力。把大地绣上一片新绿的稻苗,就是这样一小把一小把从秧地里被拔起来的,拔秧的劳动强度可想而知。蹲久了,屁股就渐渐下沉和水亲密接触起来。于是,为了轻松,为了能长时间坚持劳作,自然就有了“秧地矮凳”。
一般凳子都是四条细腿顶个凳面,拔秧凳是粗壮的独腿顶个凳面,而且腿的底部呈尖形类似陀螺。在旱地这种凳子坐不住会倾倒,在水田它既不会深陷又可以四周自如地转动和轻易地向前移动。如果仅是为了加大压强把拔秧凳的腿做成大圆平面,会深陷的问题解决了,但是转动和前移就费劲费事多了,甚至还可能被泥水吸住而拔不起来。所以,别看这么个简单的东西,里面也包含着许多前人通过实践积累的智慧。
一般拔早稻秧时农人很少用“秧地矮凳”,这是因为早稻秧地比较烂而且稻秧小根须也浅短,拔起来相对轻松。拔晚稻秧就不同了,秧田相对硬,稻秧也高大且根深,拔起来就费劲多了。这半天一天的拔下来,人的腰和手都酸痛得要命。于是,“秧地矮凳”就用上了,它虽然不能让你正襟危坐,但至少可以歇歇力,以利长时间劳作。
我们知青一般都没有“秧地矮凳”的,累了急了也便急中生智了,找三块砖头叠起来,下面垫上一节刚收割来的早稻草,就这样往秧田一按,一把简易的“秧地矮凳”就做成了。虽然屁股是泡在水里的,但是热天,人却凉快也轻松多了。
现在这“秧田矮凳”快成古董了吧。
种田绳
插秧,在我们宁波的农村叫“种田”。为何如此叫,我无从查考,想必也是约定俗成。插下去的秧要保证方向一致、笔直,犹如木匠取直线需要墨斗弹直线,插秧也需要拉一条直线来规范,于是这种能使插下去的秧保持直线的农具,便也顺理成章地叫种田绳。
上世纪70年代初,我于农历二月下乡插队,正是农闲的时候。我看见在乡亲们的堂屋里,几乎家家户户都挂着一个木制的,形似三国虎将典韦使用的短戟那般的东西,和短戟并排挂着的还有一大圈彩色的细细的塑料绳。从书本上知道农具有锄头、钉耙、镰刀、犁铧……这个兵器般的物什是什么,又有什么用?我寻思了好一番。好奇的我,悄悄地请教师傅的女儿,她告诉我这是种田绳,用来种田的。“白脚梗,介笨。”作为不耻下问的代价,我遭到了她的一番嘲讽。
“清明下秧,不用问阿爹阿娘。”秧籽撒到秧田里,要不了10天就会舒展出盈盈绿意,紧接着就呼呼地往上拔。稻秧壮了就该种田了。农人从墙上取下歇了一秋冬的短戟,将细细的塑料绳洗净晾干,齐齐整整缠绕在短戟张开的两翼上。妇女和孩子就拎着短戟来到田头一字排开,削得尖尖的戟柄深深地插入田塍固定好,人一拉塑料绳,短戟就如陀螺般欢快地转动起来。早已耙得平整如镜的稻田里,立马被切割出一条条一米见宽的长廊,就如运动场上的跑道,种田的男男女女就被框在其中开始插秧。行与行排与排都是一直溜的。在种田绳的规矩下,大地就是如此一块一块被绣上了绿色。
现在有了插秧机,也有的地方改插秧为抛秧了,种田绳已经渐渐退出了历史舞台。
稻桶
稻桶不是容器,而是一种用来脱粒的农具。早半个世纪,在田野铺满金黄的秋收时节,总能看到有农人围着一个木桶在甩打稻谷。这木桶就是稻桶。
稻桶,四方形,齐腰高,底小口大,四角安有拉手,底部装有两根粗壮的平行木档,称“泥拖”,为的是方便在稻田拖行。稻桶,俯视颇像一张张开的大方口,倒扣又有点像古戏文中硕大的方官帽。在没有出现脱粒机之前,它是农人给稻、麦脱粒的主要农具,千千万万斤稻、麦就是靠农人一甩一甩给甩下来的。那劳动强度之大不言而喻。
上世纪70年代我下乡插队的时候,脱粒机已经面世,除了脚踏的,许多地方还用上了电动的。但是,稻桶还是有用武之地。那些散落在山脚、山岙几分、几厘的小梯田里,因为脱粒机搬运不便,就轮到稻桶显身手了。
稻桶体积较大,分量也较重,要搬运上山也不易。但农人有智慧。他们把稻桶倒过来,往桶内斜撑一条扁担,这样稻桶就稳稳当当地被担在肩上了。人被罩在桶里,远远看去就像是一个方木桶自个儿在山坡跋涉。到了田头把稻桶安放停当,再往里面放上稻桶床。所谓稻桶床就是一个嵌有多条弓形竹片呈梯形的一个架子,是专为方便脱粒而制作的。桶的上方,除一面留作甩稻用,其他三面用竹篾编成的稻桶罩作围屏,以防打稻时谷粒溅出来。如此这般,就可以把已经割倒的稻子脱粒了。
我曾经用稻桶脱过粒。我的二分自留水田在山岙里,待秋收时我就担着稻桶去收割。双手紧攥一把稻,向上挥过头用力向稻桶床甩去,“嘭……刷拉拉……”稻谷落下。在寂静的山岙间,那声音犹如“大珠小珠落玉盘”,很是悦耳。然而,这样诗意的感觉没持续多久。机械地重复,使劲地甩打,很快我就汗如雨下,气喘吁吁了。将近两个小时收获了100多斤稻谷。因为从没有干过这活,虎口和指尖都磨出了血。这以后我就在这二分地里改种旱作了,再不想受这份苦了。
现在,这种古老的作业方式应该早就绝迹了,在田野上奔跑的是收割机,稻桶作为原始的脱粒工具已经退出了历史舞台,也难觅它的踪影了。就是有,我想肯定也已经成了名副其实的稻桶了——桶里放进了谷粒,成了容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