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许是游过了西塘的缘故,那晚我梦见了家乡,一个江南小镇,梦见了有点高耸又有点幽深的周家房子,梦见了房子后那条缓缓流淌的张泾河,河里撒满了我童年的欢乐。
江南的小镇总是倚河而栖,一条不很宽的河流把小镇一切两半,沿河两岸的人家就如珠子般被洁白如练的河流串在了一起。河南侧人家的后门总是筑有一个河埠头,家庭主妇在洗洗刷刷中也将自己的青春和韶华付与了流水。河北侧人家的门前总是一式的过街楼,在乘凉散步的闲言碎语中,人生便一步步地向前行了。担当连接两岸重任的便是桥。桥是两岸沟通的大动脉,也是两岸的呼唤和应答,连接着人情世故、烟火血脉、生活万象。
张泾河东通黄浦江,西连淀山湖,流经小镇的这一段约一公里多长。从镇东到镇西,一字排开三座桥,分别冠名为东市桥、中市桥、西市桥。原先这三座都是高高的石拱桥,后来因为东边要通公路,东市桥就改建成了水泥桥。
我童年居住的周家房子就在中市桥的南边。周家在新中国成立前是当地的大户,大门八字开,风火墙高耸过二楼,前后有二进,上下有五座楼梯。当时住进了20多户人家。在我童年的印象里周家房子就是高耸幽深。
打开周家房子的边门,穿过一条长长的甬道,就到了河埠头。这个埠头明显高贵于其他的埠头,一色的青石板铺就,中间一个大大的平台,上头凿有带船的圆拱,入水的两边坡度平缓,阶梯宽敞大气。
我七八岁时,最吸引我的就是这个埠头。张泾河上舟来楫往很是繁忙。“呜吱……”“嘎吱……”四乡的农人摇着小船,船上装着猪鸡鸭鹅和四季菜蔬,上镇来赶集。稍早一点,可以看到被我们叫作“摸鱼公公”的鸬鹚安静地伫立在渔人的小划子上,轻盈地由西向东渐行渐远。装载得贴水面的大运输船步履厚重沉缓,全靠船上左、右两个船工用竹篙顶着右肩一步一步推进。偶尔,能见到拖轮拉着一长溜的驳船驶过。这是张泾河上的巨无霸,过中市桥时它总是很神气地拉响汽笛,“呜……”,汽笛声在河道上空盘旋回荡,激起的浪花一波一波地散开,挑逗得系在河边的农船、渔船、小划子都情不自禁地撒欢跳跃起来。浪花撞到河墙发出“啪——啪——”的节奏鲜明的回音。驳船上的船工比运输船上的船工悠闲多了,跷着二郎腿,把着舵,嘴里还隐隐约约地哼着小调。不知道他们从哪里来也不知道他们到哪里去,这种漂泊未知的生活,让那时的我好羡慕。
母亲最担心我去河埠头玩,但她压根就管不住我,她用河里有“河水鬼”会拉人下水做替死鬼的故事唬我。殊不知,这反而更激起了我的好奇心。我呢,专门瞅河埠头清静的时候去玩、去观察,心里想着,要是碰上“河水鬼”,我就想法把它拉上来,看看究竟是啥模样。然而,我很失望,无数次的静观偷窥,能看到的就是小鱼儿在水中穿梭嬉戏,有时有整块的漂浮物过来,我就用竹竿去挑,挑开了却什么也没有。风和日丽的日子,我就挽起裤腿泡在水里,用淘箩捕小鱼。那鱼别看个头小,实则机灵得紧,每次我稳、准、狠地罩下去,抽回来却总是一淘箩的水。我试着把淘箩沉在水里,耐心地等着小鱼入围,但无论是快捷还是缓缓地往上端,小鱼总是在我眼见成功的一刹那逃之夭夭。和鱼儿大战了几百回合下来,我是彻底认输了,再不作捉鱼的痴心妄想了。
夏天的张泾河是最快乐的。我和几个小伙伴靠着几个木桶和几块木板,在河里学会了游泳。会游了就想着游开去,起码得游到对岸吧。张泾河在镇上的这一段并不宽,也就五六十米吧,有了充分的自信后,又在水性比我好的伙伴的怂恿下,我终于鼓起勇气游向彼岸。我不能被他们小瞧,他们能做到我也能。其实,在游到河中间时,我突然想起了妈妈说的“河水鬼”的故事,我自感头脑有点发胀,手脚有点胶着,只好拼命地划水,当我的双脚踏实地踩到对岸的实地时,吊着的心才算复位。
当我能自如地蛙泳、自由泳、侧泳时,当我能从镇东头一直不停地游到镇西头时,我感觉张泾河被我征服了,我的快乐也到了顶点。每天,我和几个小伙伴从中市桥游到西市桥,那里水深河阔。我们互相推射水箭,你追我逐地打闹,兴致来了就登上高高的西市桥往水里跳,边张牙舞爪地做着中弹、怕死、慌张之类的怪动作。看到那种步履缓慢的大运输船驶过来时,我们就潜水从船底钻过去,比赛谁的憋气功强。真闲得无聊了,就解开农人泊着的小船,摇着小船在河上到处闲荡,农人来了就跳下河作鸟兽散,身后追来一顿臭骂。张泾河上洋溢着我们的笑声,回荡着我们的欢乐。
四十多年了,童年的淘气和率真还是如此的真切。但是,张泾河已经面目全非了。听儿时的伙伴说,河上早没了舟来楫往的热闹,西市桥因为造路也改成了水泥桥,河水因为污染已经黯黑泛绿,只有中市桥还矗在那里,仿佛在追念往昔的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