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退之张籍书
【原文】
韩公集中有《答张籍》二书,其前篇曰:“吾子所论,排释、老不若著书。若仆之见,则有异乎此,请待五六十然后为之。吾子又讥吾与人为无实驳杂之说,此吾所以为戏耳。若商论不能下气,或似有之。博塞之讥,敢不承教!”后篇曰:“二氏行乎中土,盖六百年,非可以朝令而夕禁,俟五六十为之未失也。谓吾与人商论不能下气,若好胜者。虽诚有之,抑非好己胜也,好己之道胜也。驳杂之讥,前书尽之。昔者夫子犹有所戏,乌害于道哉?”大略籍所论四事:乞著书、讥驳杂、谏商论好胜及博塞也。今得籍所与书,前篇曰:“汉之衰,浮图之法入中国,黄、老之术,相沿而炽。盖为一书,以兴存圣人之道?执事多尚驳杂无实之说,使人陈之前以为欢,此有累于盛德。又商论之际,或不容人之短,如任私尚胜者,亦有所累也。况为博塞之戏与人竞财乎?废弃日时,不识其然。愿绝博塞之好,弃无实之谈,宏虑以接士,嗣孟轲、扬雄之作,使圣人之道,复见于唐。”后篇曰:“老、释惑于生人久矣,执事可以任著书之事。君子汲汲于所欲为,若皆待五十六十而后有所为,则或有遗恨矣。君子发言举足,不远于礼,未闻以驳杂无实之说以为戏也。执事每见其说,则拊抃呼笑,是挠气害性,不得其正矣。”籍之二书,甚劲而直。但称韩公为执事,不曰先生。考其时,乃云“执事参于戎府”。按韩公以贞元十二年为汴州推官,时年二十有九,十五年为徐州推官,时年三十有二,年位未盛,籍未以师礼事之云。
【译文】
韩愈文集中有《答张籍》两篇书信。前一篇中说:“您所论述的观点认为,排斥佛家、道家之学,不如现在自己去著书立说。卑人我的见解,与您的认识有所不同,认为等到五六十岁后再行著述也为时不晚。您又讥讽我给人传授毫无实际内容而且驳杂不精的学问,这是我戏玩为常的事。您还指出我商讨问题时不能消解自己心中的不满之气,或许好像有这种情况。您所讥笑我玩弄博塞的游戏(博塞,古代六博、格五等博戏),这一点我怎敢不接受您的赐教!”后一篇说:“佛教和道教在中国流行,大概五六百年了,并不是早上下令而晚上就能制止的,等到五六十年后著书立说以弃绝佛道也并非不妥。你说我与人辩论问题不能消解心中之气,好像我是争强好胜之人。如果真是这样,也并不是好己之私胜,而是好自己所讲的道理之胜。至于你对我学问驳杂不精的讥讽,在前篇书信里也完全表明了我的观点。关于这一方面,过去有的老师平素也把它作为戏玩常事,这对探讨问题的道理有什么害处呢?”
大致张籍论述了四个方面的问题:建议著书立说、讥讽驳杂、规劝商讨好胜及玩弄博塞之戏。现在查到了张籍写给韩愈的两封书信,前一篇说:“西汉衰落的时候,佛家之法传入中国,黄老学说因代代相传而日益盛行。何不撰著一书以振兴弘扬圣人之道呢?你更多的是驳杂无实的学问,这些东西使人听起来感到某种快乐,但它却有损于盛德。还有在讨论问题时,有时不能容忍人家的意见,这种放纵私见而争强斗胜的作法,也有损于圣贤大德。更何况玩弄博塞之戏与别人竞争钱财呢?丢弃盛德的时间长了,也就不能识辨哪些是有损大德的行为。希望你杜绝玩弄博塞游戏的嗜好,舍弃驳杂无实之谈,宽怀熟虑以待人,继承和发扬孟轲、扬雄的学术,著书立说,使圣人之道在唐朝弘扬光大。”
后一篇书信又说:“佛、道之说迷惑人们的思想已经很久了,你可以着手著书立说之事,宣传圣德,批判佛道。有作为的人都急切希望施展抱负,如果都要等到五六十岁后才有所为,那么或许就会只有遗憾和后悔。君子一言一行,不能远离礼义,没有听说过把驳杂无实的学问作为自己习玩为常的研究内容。你每见到这些说教,总是拍手称快、欢笑,正是这些有害于你的气质和本性,使你没有步入正道。”张籍的两封书信,说得十分有力而又直爽。他只称韩愈为“执事”而不称“先生”。查证张籍致书韩愈的时间,正是“执事(韩愈)参于戎府”的时候。韩愈于唐德宗贞元十二年为汴州推官,时年二十九岁,元贞十五年任徐州推官,当时三十二岁。因他年岁还不算大,张籍在致书中没有以老师的礼节对待他。
韩公称李杜
【原文】
《新唐书·杜甫传赞》曰:“昌黎韩愈于文章重许可,至歌诗,独推曰:‘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诚可信云。”予读韩诗,其称李、杜者数端,聊疏于此。《石鼓歌》曰:“少陵无人谪仙死,才薄将奈石鼓何?”《酬卢云夫》曰:“高揖群公谢名誉,远追甫白感至诚。”《荐士》曰:“勃兴得李杜,万类困凌暴。”《醉留东野》曰:“昔年因读李白杜甫诗,长恨二人不相从。”《感春》曰:“近怜李杜无检束,烂漫长醉多文辞。”并唐《志》所引,盖六用之。
【译文】
《新唐书·杜甫传赞》中说:“韩昌黎(韩愈)在作文章方面十分精通,地位很高,这是可以肯定的,至于诗歌,他唯独推崇李、杜,他说:‘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诚为可信。”我读韩愈的诗篇,其中称道李白、杜甫的有好几处,略陈述于这里。《石鼓歌》中说:“少陵无人谪仙死,才薄将奈石鼓何?”《酬卢云夫》中有:“高揖群公谢名誉,远追甫白感至诚。”《荐士》一诗里说:“勃兴得李杜,万类困凌暴。”《醉留东野》有:“昔年因读李杜诗,长恨二人不相从。”《感春》一诗中又说:“近怜李杜无检束,烂漫长醉多文辞。”这些都是《新唐书·志》中所引用的诗句,共有六处。
此日足可惜
【原文】
韩退之《此日足可惜一首赠张籍》,凡百四十句,杂用东、冬、江、阳、庚、青六韵。及其亡也,籍作诗祭之,凡百六十六句,用阳、庚二韵,其语铿锵震厉,全仿韩体。所谓“乃出二侍女,合弹琵琶筝”者是也。
【译文】
韩愈所作的《此日足可惜一首赠张籍》,共一百四十句,杂用东、冬、江、阳、庚、青六韵。待他去世时,张籍为他作诗祭文,共一百六十六句,用阳、庚二韵,其中诗句铿锵有力,震人心弦,完全仿照韩愈诗的体例。正如世人所说的“乃出二侍女,合弹琵琶筝”一样。
粉白黛黑
【原文】
韩退之为文章,不肯蹈袭前人一言一句。故其语曰:“惟陈言之务去,戛戛乎其难哉!”独粉白黛绿四字,似有所因。《列子》:“周穆王筑中天之台,简郑、卫之处子娥媌靡曼者,粉白黛黑以满之。”《战国策》张仪谓楚王曰:“郑、周之女,粉白黛黑,立于衢间,见者以为神。”屈原《大招》:“粉白黛黑,施芳泽只。”司马相如:“靓庄刻饰。”郭璞曰:“粉白黛黑也。”《淮南子》:“毛嫱、西施,施芳泽,正蛾眉,设笄珥,衣阿锡,粉白黛黑,笑目流眺。”韩公以“黑”为“绿”,其旨则同。
【译文】
韩愈作文章,不肯蹈袭前人一言一句。所以他曾经说过,做文章要把别人的陈词现语全部去掉,真的难啊!唯有“粉白黛绿”四个字,似乎有所沿用。《列子》中记载:“周穆王修筑高台,挑选郑国、卫国未婚女子中窈窕貌美者,饰以粉白黛黑,住满全台。”《战国策》中张仪对楚王说:“郑国和周王室附近女子饰粉施黛,立于街上,看见的人都以为是神仙。”屈原《大招》中说:“粉白黛黑,施芳泽只。”司马相如说过“靓庄刻饰”之语,郭璞解释说:“这是粉白黛黑化妆的意思。”《淮南子》中记载:“毛嫱、西施二女,以芳露润面,描画弯长的眉毛,佩戴发簪和耳环,身着轻柔的丝衣,粉白黛黑,让人觉得笑目流眺。”韩愈在文章以“绿”字代替“黑”字使用,其意思都相同。
李杜往来诗
【原文】
李太白、杜子美在布衣时,同游梁、宋,为诗酒会心之友。以杜集考之,其称太白及怀赠之篇甚多。如“李侯金闺彦,脱身事幽讨”,“南寻禹穴见李白,道甫问讯今何如”,“李白一斗诗百篇,自称臣是酒中仙”,“近来海内为长句,汝与山东李白好”,“昔者与高李,晚登单父台”,“李侯有佳句,往往似阴铿”,“忆与高李辈,论交入酒垆”,“白也诗无敌,飘然思不群”,“昔年有狂客,号尔谪仙人”,“落月满屋梁,犹疑照颜色”,“三夜频梦君,情亲见君意”,“秋来相顾尚飘蓬,未就丹砂愧葛洪”,“寂寞书斋里,终朝独尔思”,“凉风起天末,君子意如何”,“不见李生久,佯狂真可哀”,凡十四五篇。至于太白与子美诗略不见一句。或谓《尧祠亭别杜补阙》者是已。乃殊不然,杜但为右拾遗,不曾任补阙,兼自谏省出为华州司功,迤逦避难入蜀,未尝复至东州,所谓“饭颗山头”之嘲,亦好事者所撰耳。
【译文】
李太白和杜子美(杜甫)还是普通百姓的时候,曾同游于梁、宋地区,成为以赋诗、饮酒交心的朋友。从杜甫的文集中考证,他称道、怀念和赠送给李白的诗篇很多。例如:“李侯金闺彦,脱身事幽讨”,“南寻禹穴见李白,道甫问讯今何如”,“李白一斗诗百篇,自称臣是酒中仙”,“近来海内为长句,汝与山东李白好”,“昔者与高李,晚登单父台”,“李侯有佳句,往往似阴铿”,“忆与高李辈,论交入酒垆”,“白也诗无敌,飘然思不群”,“昔年有狂客,号尔谪仙人”,“落月满屋梁,犹疑照颜色”,“三夜频梦君,情亲见君意”,“秋来相顾尚飘蓬,未就丹砂愧葛洪”,“寂寞书斋里,终朝独尔思”,“凉风起天末,君子意如何”,“不见李生久,佯狂真可哀”等等,共有十四五篇。至于李白赠给杜甫的诗却一句也看不到。有的说《尧祠亭别杜补阙》就是他赠给杜甫的诗。其实根本不是,杜甫只任过右拾遗,未曾担任过补阙。再者,他从劝谏机构出来后就任华州司功官,后来又辗转避难于四川,未尝再到过东州,这首诗中“饭颗山头”之类的嘲语,也是好事者所杜撰出来的。
李太白怖州佐
【原文】
李太白《上安州裴长史书》云:“白窃慕高义,得趋末尘,何图谤言忽生,众口攒毁,将恐投杼下客,震于严威。若使事得其实,罪当其身,则将浴兰沐芳,自屏于烹鲜之地,惟君侯死生之。愿君侯惠以大遇,洞开心颜,终乎前恩,再辱英眄,必能使精诚动天,长虹贯日。若赫然作威,加以大怒,即膝行而前,再拜而去耳。”裴君不知何如人,至誉其贵而且贤,名飞天京,天才超然,度越作者,棱威雄雄,下慑群物。予谓白以白衣入翰林,其盖世英姿,能使高力士脱靴于殿上,岂拘拘然怖一州佐者邪?盖时有屈伸,正自不得不尔,大贤不偶,神龙困于蝼蚁,可胜叹哉!白此书自叙其平生云:“昔与蜀中友人吴指南,同游于楚,指南死于洞庭之上,白禫服恸哭,炎月伏尸,猛虎前临,坚守不动,遂权殡于湖侧。数年来,观筋骨尚在,雪泣持刃,躬申洗削,裹骨徒步,负之而趋,寝兴携持,无辍身手,遂丐贷营葬于鄂城。”其存交重义如此。“又与逸人东岩子隐于氓山,巢居数年,不迹城市。养奇禽千计,呼皆就掌取食,了无惊猜。”其养高忘机如此。而史传不为书之,亦为未尽。
【译文】
李太白在《上安州裴长史书》中说:“李白我私下仰慕您的高义大德,得以追随在您的马后,哪里能料想到对我的诽谤之言突然产生,许多人极力攻击诽谤我,我害怕对我这个下僚的谣言将会影响到您的威严。如果指责我的都是事实,罪责只应当在我一人的身上,那么我将用兰芳之汤沐浴以去周身秽气,自动接受鼎烹之刑,任凭您对我的生死作出抉择。我希望您赐以大德,宽怀大度,一直保持以前对我的看法。再承蒙您的见谅,必是我的精诚感动上天,您的大恩也如长虹贯日。倘若赫然作威,加以大怒,我将跪着前行于您的面前,复行重礼,然后离去。”这里的裴长史不知是什么样的人,竟获得了高贵而又贤达的赞誉。大名传入长安,才能超群,猜度他的所作所为,应是威势逼人,慑服万物。我认为李白以无功名的平民身份进入长安供奉翰林,能以他的盖世英姿,使高力士在殿上为他脱靴,难道会小心翼翼而害怕一个州的辅佐之吏吗?这大概是因情况不同,能屈能伸,这个时候他不得不这样做。大智大才之人得不到重用,犹如神龙被困于蝼蚁的境地。这种情况之多,真是令人叹息啊!李白在这篇书中叙述平生的情况时说:“过去我与四川友人吴指南同游楚地,指南死于洞庭湖上,我着丧服恸哭,炎热天我伏在他的尸体上,猛虎来到跟前,我仍坚守不动,当时暂且把他埋葬在洞庭湖边。数年后重来此地,见他筋骨尚存,哭泣着亲手把他的遗骨清理干净,用布包起来步行,又将其背到肩上尽快赶路,无论是睡觉还是赶路都携带在身上,没有遗失其身骨的任何部分,后来借贷钱物把他的尸骨安葬在鄂城。”李白是如此重视交情义气。他的自述中还说:“我与隐士东岩子隐居于岷山,数年没有外出涉足城市。那时养数千奇禽,若呼叫它们都可飞来掌上取食,一点也不惊怕。”他们两人修身养性,忘却尘世的情趣竟到了如此地步。然而在史传当中没有记载这些,也可以说是欠全面的。
祝不胜诅
【原文】
齐景公有疾,梁丘据请诛祝史。晏子曰:“祝有益也,诅亦有损。聊、摄以东,姑、尤以西,其为人也多矣。虽其善祝,岂能胜亿兆人之诅?”晋中行寅将亡,召其太祝欲加罪。曰:“子为我祝,斋戒不敬,使吾国亡。”祝简对曰:“今舟车饰,赋敛厚,民怨谤诅多矣。苟以为祝有益于国,则诅亦将为损,一人祝之,一国诅之,一祝不胜万诅,国亡不亦宜乎,祝其何罪?”此二说若出一口,真药石之言也。
【译文】
齐景公患病,梁丘据请求诛杀负责祈祷的祝史。晏子就说:“祝告如果有好处,那么诅咒也会有害处。在聊、摄以东,姑、尤以西地区,诅咒的人很多。虽然这里善于祝告,又怎么能胜过亿兆人的诅咒呢?”晋国的中行寅行将灭亡的时候,召见他的太祝官,要治他的罪。中行寅说:“你为我祝告,斋戒之心不诚敬,致使我们的侯国面临灭亡的危险。”太祝官简回答说:“今天舟车装饰豪华,赋税繁重,民众怨恨的谤语咒言太多,如果认为祝告有益于国家,那么诅咒也将有损于国家,一人祝告,而一国人诅咒,一人祝不可能胜过万人诅,这样国家的灭亡不也就很自然了吗?负责祝告的又有什么罪呢?”以上两段话就像出自一人之口,真像用于治病的药物和砭石一样的话。
吕子论学
【原文】
《吕子》曰:“天生人而使其耳可以闻,不学,其闻则不若聋;使其目可以见,不学,其见则不若盲;使其口可以言,不学,其言则不若暗;使其心可以智,不学,其智则不若狂。故凡学,非能益之也,达天性也,能全天之所生,而勿败之,可谓善学者矣。”此说甚美,而罕为学者所称,故书以自戒。
【译文】
《吕子》中说:“上天创造了人,使他有耳可听,不学习的话,他所听到的还不如一个聋子;使他有目可以见,不学习的话,他所看到的还比不上盲人;使他有口可以言,若不学习,他所说的还比不上一个哑巴;使他有心可以思维,若不学习,他的思智还比不上疯癫的人。所以学习不但能使人受益,知晓天性之理,还能全面发挥上天所赋予他的各种机能的作用,使其不致沉沦、衰败。做到这样可以说是一个善于学习的人了。这种论述十分精辟、完美,然而却很少为学者所称颂,因此这里写出来作为自戒。”
曾太皇太后
【原文】
唐德宗即位,访求其母沈太后,历顺宗,及宪宗时为曾祖母,故称为曾太皇太后,盖别于祖母也。旧、新二《唐书·纪》纪,皆载之。今慈福太皇太后在寿康太上时,已加尊称,若于主上则为曾祖母,当用唐故事加曾字。向者尝以告宰相,而省吏以为典故所无,天子逮事三世,安得有前比,亦可谓不知礼矣。又嗣濮王士歆在隆兴为从叔祖,在绍熙为曾叔祖,庆元为高叔祖矣,而仍称皇叔祖如故。士歆视嗣秀王伯圭为从祖,今圭称皇伯祖,而歆但为皇叔祖,乃是弟尔。礼寺亦以为国朝以来无称曾高者,彼盖不知累朝尊属,元未之有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