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淮常手中的白瓷缠枝茶盏小巧淡雅,精致却不繁复的花纹像水中涟漪一般荡漾开来。他浅浅地啜了一口,将茶盏放在手边,望着跪在堂下的芃麦和坐在两旁的千晴和沈夔之,悠悠道:“这么说来,你们认识?”
芃麦怯怯地抬起头看了看千晴,投去求救的眼神。千晴向李淮常道:“你派人把她从卫城带到这里来,究竟是为何?”
李淮常顿了顿,道:“因为我姐姐。”
“你姐姐?”千晴在脑海中搜寻了一下,电光火石之间,她猛然想起了在驿馆见到的画像,画上的那个女子,眉目清秀,似曾相识,“我想起来了!画像上那个女子是淮清姐姐!”
李淮清是李淮常的姐姐,由正夫人徐氏所生,长淮常三岁。她自小就与同龄女孩不一般,她不爱琴棋书画,偏爱男子的骑射剑术,李老爷宠她,为她请了好的习武师傅。不仅如此,李淮清还有一副天生的好嗓子。每逢家中宴饮,李老爷总是一脸骄傲地向宾客夸耀女儿令人如痴如醉的天籁之音。
“淮清姐姐去哪儿了?在府上也没见过她,她去哪儿了?”千晴问道。可李淮常听到这话却噤了声,狄兴在一旁不住地冲千晴眨眼,似乎这是一个不能被提起的话题。
沈夔之拉了拉千晴的衣袖,可千晴不依,继续追问。虽然千晴不是她房里的侍女,但以前李淮清对她也颇为照顾。
“姐姐她……嫁人了。”李淮常低头道。
“嫁人了?只是嫁人何须你这般寻她?”千晴追问,见李淮常不肯说,她又望向了李淮常身侧的狄兴,“狄兴,你说,淮清姐姐到底怎么了?”
狄兴望着李淮常,支支吾吾道:“大小姐,大小姐她……”
“她的确是嫁人了,”李淮常定定地望着堂外,目光收回来,停在千晴的眼里,“但从她嫁人后,我们就完全失去了她的消息,再也没有见过她。”
千晴和沈夔之都大惊失色。李府是雁钟的大户人家,李淮清是正室夫人的长女,虽说比不上朝之公主,但也是个大家千金。她所嫁之人必定与她门当户对,就算不能相爱,至少也应是个能保她衣食无忧的大家庭。既是如此,为何会婚嫁后全无消息?
“为什么?她嫁给谁了?”
李淮常缓缓站起身来,难掩悲伤的情绪,他声音低沉,徐徐道来。
“姐姐从小就与我们不同,她爱舞刀弄枪,爱四处闯荡。父母亲宠爱她,从来不干涉她的任何事,包括她的婚姻。就在你离开的那一年,她出嫁了。夫家在南尧郡渊城,但不管父亲母亲如何逼问,她都不肯说出所嫁之人是谁。父亲一怒之下将这个自小就未受过委屈的女儿幽闭在房,严加看管。可谁知道她竟夜奔至南尧郡,私自成婚。大夫人为此卧病在床,心绪大受创伤。父亲派人去渊城寻她才知道,原来她所嫁之人是南尧王府的楚鸣大将军。”
千晴和沈夔之对视一眼,怎么又牵扯到楚鸣了?楚鸣不是已经娶了姜泠歌吗,怎么李家大小姐也嫁给了楚鸣?可为何从未听说过?
“楚将军已娶了正夫人,那淮清姐姐……”千晴忽然懂了李家二老的愤懑,自己的掌上明珠名不正言不顺地私逃出家门,还成了他人妾室。李老爷一生好强,李淮清的这一所为,无疑是伤了他的心。
“正因如此,父亲十分恼怒,当即宣布与她断绝父女关系,不许再提起她。母亲放心不下,担心姐姐受正室夫人欺负,曾瞒着父亲着我去南尧将军府探望她。我去了,将军府的人却将我拒之门外,说将军不曾纳妾,将军府只有一个正室夫人姜氏。我买通了为将军府送菜的老汉,托他为我打听姐姐的消息,谁知道他带出来的消息竟也是一样,说将军府里根本没有我姐姐这个人。我在渊城待了一个月,又在南尧郡全境搜寻了大半年,都未曾发现我姐姐的踪迹。她就这样消失了。”
李淮常重新坐了下来,眼睛望着还跪在地上的芃麦道:“但不久前我听说有人在卫城的乐坊明月楼见到我姐姐,我便派人去了一趟。明月楼主不在,我便把明月楼主的贴身侍女,也就是这位姑娘请了过来。”
“冤枉啊!我真的没有见过画像上之人!”芃麦慌忙抬起头向李淮常哭喊,末了转而看向千晴和沈夔之,“沈公子,千晴姑娘,你们可以作证,明月楼里真的没有这位公子要找的人!”
沈夔之见状,向李淮常道:“李兄,我与千晴都去过明月楼,虽未与全楼之人一一见过,但芃麦姑娘的话,是可信的。”
“对对对,”千晴接话道,“芃麦是明月楼主的贴身侍女,她对明月楼里的人都熟悉。而且,她不是狡诈之人,也没有欺骗你的意义。既然她说没有,那想必是向你报告之人看错了吧。”
李淮常忽然笑道:“千晴,你知道为什么我这么多年都没有找到我姐姐的踪迹吗?”千晴摇头,他继续道,“因为她易容了。”
“易容?”千晴和沈夔之异口同声叹道,千晴又追问了一句,“那她为何要易容?”
李淮常拿起茶盏喝茶,示意狄兴继续说下去。狄兴清了清嗓子,道:“千晴,你还记得城东雨石街上的欧阳大爷吗?”
千晴点点头表示记得,欧阳老汉在雁钟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住在雨石街,那条街是整个雁钟最破旧的一条街。欧阳老汉白发苍苍,身体孱弱,走起路来步履蹒跚,见之者无一不担心他会在某个时刻突然就一命呜呼。但这位欧阳老汉却一直遗世独立般活在雨石街,晴天时会佝偻着身子一边咳嗽一边在街上散步,常常人还未到咳嗽声就已先行一步,而到了阴雨天,他就窝在破草棚里一动不动。更加令人称奇的,欧阳老汉身边总是会有一个青年才俊相陪。这些人面孔各异,但都气质非凡,卓尔不群。人们都在猜这个欧阳老汉究竟是个什么人,为什么多病却长寿,毫不起眼身边却常有青年才俊相陪。没有人找到过答案,欧阳老汉依然安静地活在雨石街。
“大公子不死心,一直在寻找大小姐的下落。有一次,我和大公子走在街上,遇见了欧阳大爷和一位公子。大公子和欧阳大爷说了几句话,没想到欧阳大爷身边的那位公子注意到了我手中的画像,问我画上之人是谁。大公子以为他是看上了大小姐的美貌,就没有理会他,带着我走了。可谁知道过了不久那位公子竟找上府来,宣称他见过大小姐。”
李淮常接过话头,继续道:“那人是江湖易容高手尹络年的徒弟萧子渊,他不知犯了什么错而被尹络年逐出师门。那天他看到我姐姐的画像,认出了那是几年前他们经手的人。他说易容本是禁事,他们只收钱做事,价钱谈得来就做,从来不问与易容之人相关的事情,易容人对他们而言也只是一件作品而已。但他自从被尹络年驱逐之后,便一心要与他作对。我问他可有姐姐易容后的画像,他说画像都收在他师父那里,他可以回去拿,并给我开了个价,约好一月以后带着画像来找我。”
“那他来找你了吗?”千晴问道。
“明日就是一月之期。”
“可是,”沈夔之发问,“李兄还是未说明此事与明月楼有何关系?”
“那萧公子说在卫城明月楼见过大小姐……呃,易容后的大小姐。”狄兴接话道。
“我还是不明白,”千晴皱着眉,“既然这个萧子渊见过淮清姐姐,认得出她易容前也认得出她易容后的模样,他为何不直接将易容后的模样画给你?比起潜回师门窃取画像,自己执笔画一幅岂不是更容易?”
李淮常笑着喝了一口茶,道:“我当然也如你这般想过,可我猜,萧子渊他不过就是想从我这里骗些钱走吧。他是目前唯一的线索,无论如何我都不能放弃。”
“可万一他骗了你,明日不来呢?”
李淮常叹了口气,闭上眼睛揉了揉眉心,沉默不语。狄兴站在一旁,看见李淮常面有疲态,忙为他斟了一杯热茶。千晴也知道,按李淮常的倔性子,就算被骗一百次,在遇到第一百零一个骗子时,他还是会相信。
他太想找到淮清姐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