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晞在禾风堂住下了。
她刚住下那天,沈夔之整晚没睡。他担心这个来路不甚明的狐妖会在酒馆作害,担心病中的初遥无法对付,担心狐妖会伤害千晴。自己虽然没有高强的法力,但还是比一般的凡人要厉害一点,能用法术玩点小花样什么的。假使真的发生了什么,自己还能帮上点忙。
说起自己的这些不甚高强的法力,又牵扯到了关于母亲的往事。自打有记忆以来,母亲就一直缺席。父亲是个很普通的人,偏安一隅经营着这家酒馆。酒馆以前不叫“禾风堂”,是母亲逝世后,父亲从母亲的名字和自己的名字中各择一字为酒馆改了名字。沈夔之小时候总是问父亲关于母亲的事,父亲只告诉了自己母亲名叫青禾,是天上的人,因为产子而亡,只留下了一枚灵水玉。
幼年的沈夔之不理解什么是“天上的人”,也无法想象母亲产子而亡对父亲的打击有多大。当他第一次无意间将一朵开得正甚的花凝结成冰时,一向坚强的父亲竟流下了眼泪。父亲是病逝的,走的那天一直抚摸着沈夔之颈间的灵水玉,眼里的泪映出了母亲的模样。丛琛来送了父亲一程,也是直到那一天,沈夔之才知道关于母亲的所有事。
母亲名叫青禾,是雪神丛琛的徒弟。私自下凡并结下珠胎,丛琛不忍责罚,而将此事隐瞒下来。丛琛本打算等青禾生下孩子便除去她仙籍,赐她凡胎,但不想青禾竟在产子那日身亡。青禾生沈夔之那日正是酷热难耐的盛夏,许是同夏虫不可语冰的道理一样,冰雪与骄阳,如水火一般不容。
沈夔之还记得丛琛见到灵水玉时眼中既熟悉又陌生的神色,沈夔之说此物不属于凡界,让丛琛将它带回属于它的地方,丛琛却说,“既是你母亲的遗物,你便留下吧,也好做个念想。”直到后来沈夔之才慢慢意识到,这枚灵水玉,正是带给自己灵能的源头。
只是他的灵能没有在未晞住下那天发挥作用,因为未晞什么也没做,只是安安静静地住了一晚。
抛开她狐妖的身份来看,未晞很正常,与凡人无二。但是她的正常中又有着让人十分费解的地方——她对身边所有事物有着近乎不寻常的好奇,她像一个刚开蒙的孩童,对周围的一切都感到新鲜。
的确让人费解。
“晴姑娘,”朱九冲千晴神秘地招招手,千晴满脸疑惑向他走来,朱九暗暗指了指坐在角落里的未晞,“那个姑娘是沈掌柜新收的小徒吗?我这几日天天都能见着她。”
“你去问沈掌柜啊。”千晴转身就要走,朱九连忙拉住了她。
“晴姑娘,朱大哥平时待你不薄,怎么现在问你点话你都不乐意答了?”
千晴笑道:“朱大哥,那你说说,你怎么待我不薄了?”
“我……我每天都来喝酒,这不就是照顾你嘛!”朱九瞪了瞪眼,“你看卫城这么多家酒馆,我就爱来你这儿喝酒!”
“那照这么说,小丁也待我不薄,鲁大爷也待我不薄,”千晴指了指酒馆中的人,“这儿所有人都待我不薄,朱大哥,你也没有很诚心嘛。”
“你这小姑娘,怎么跟沈掌柜学坏了。”朱九佯装要从钱袋里掏钱,“你说,多少钱买你一句话?”
“哈哈,朱大哥,你还是慢慢喝酒吧。”千晴按住他的手,悄声说,“那个姑娘是客人,但你也别动什么心思,当心她把你吃了。”
“瞧你说的,难道她能是妖精不成!”朱九喝干杯子里的酒,也没再纠缠千晴。
千晴走到柜台前,翻看着这几日的账目。未晞走过来,倚在柜台上,笑吟吟地问道:“千晴,沈掌柜呢?”
“在后院呢。”
“噢。”未晞转身就往后院走去。
“哎……”千晴开口叫住了她,未晞回过头来,可千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嗯……没事,你去吧。”
未晞走了以后,千晴望着手中的账本,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心里生出一股烦躁,索性扔下账本,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一饮而尽。
未晞住在这里已经有些日子了,她对明月楼的事只字不提,大家也默契地不过问,相安无事。只是她总是喜欢缠着沈夔之,这让千晴心里十分不自在。
正生着莫名其妙的闷气,沈夔之忽然走了进来,手上还沾着泥土。千晴自顾自地喝着茶,没有搭理他。沈夔之走过来,道:“小二,快给我倒杯茶。”
“自己倒。”千晴扭过头不看他。
“哟,竟然敢这么跟掌柜的说话,”沈夔之笑了,伸手拍了拍她的头,“生意好吗今天?”
千晴嗯了一声,又道:“方才未晞找你。”
沈夔之边倒茶边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千晴斜眼看着他,继续说道:“她最近好像老是喜欢缠着你呢。”
“有吗?”
“有啊!”
“她是喜欢问我一些东西。”
“问你什么?”
沈夔之看着千晴穷追不舍的样子有些忍俊不禁,便决定逗一逗她。他笑道:“她问我,千晴姑娘是你什么人,为什么一直在酒馆里?”
“我……我是……你怎么回答她的?”
“我没有回答她呀,因为我也在思考这个问题,”沈夔之望向千晴,眼角眉梢满是笑意,“千晴姑娘,你到底是我什么人呢?”
听了这话,千晴突然沉默起来,神色也变得有些复杂。沈夔之意识到自己大概说错了话,可那句最重要的话还不能在此时说出来。一时间,竟不知该怎么办。
千晴虽然在禾风堂待了这么久,和沈夔之的关系也甚是亲密。其实在千晴心里,是对他有感情的。但她总觉得自己是寄人篱下。沈夔之没有说过对自己的感情,没有说要娶她,把这里变成她真正的家,那她始终只是客。
千晴放下手中的账本,低声道:“我还在厨房炖着汤,差不多快好了,我去看看。”
望着千晴离开的背影,沈夔之懊恼极了。他知道千晴的身世,知道她经历的苦楚,知道她的坚强,也知道她心底的敏感。名义上千晴是他收留在酒馆中的帮手,但在心里他早就认定她是这里的女主人。只是现在时机还不成熟,他还不够强大,没有达到能保护她的地步u,他不敢说。
汤快要好了。厨房里有些闷热,千晴走出去,坐在廊下。这是酒馆的后院,不大的院子,却被她收拾得干净利落。院子的一角是沈夔之精心打理的花圃。他说他的父亲喜欢侍弄花草,这些花都是他父亲种下的,如今他只不过把这些花当作一个念想,对于父亲的念想。屋檐下挂着几串叮铃作响的水晶石,那是丛琛带来的,千晴最喜欢其中那串青色的,天青水碧,一片澄澈。沈夔之也喜欢那串。
想到沈夔之,千晴不禁叹了口气。刚才,是自己失态了。沈夔之对自己真的不能再好了,为什么自己还要这么任性。初遥说沈夔之对自己有意,其实她也不是感觉不出来。只是他没有说,自己就始终不能先下结论。人情冷暖,谁又说得准呢。
汤炖好了。千晴盛了一碗,上楼送给初遥,她又昏睡过去。也给沈夔之盛了一碗,原本,这汤便是为他做的。
而当千晴端着汤回到大堂内时,却发现沈夔之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