禾风堂今日歇业。
未晞被绑在椅子上，初遥靠在榻上，千晴站在窗边，沈夔之坐在桌前。所有人都不发一言。
在千晴离开的短短数分钟内，大堂里以惊人的速度发生了一系列事情。朱九不知什么时候和重新坐回角落的未晞搭上了话，又不知是哪句话惹怒了未晞，未晞猛地站起身来将朱九摁倒在地。沈夔之见状连忙来阻拦，然而还未等沈夔之开口，未晞竟使出法术烧了朱九的衣服。沈夔之立刻以法术灭了朱九身上的火，未晞见状逃出酒馆，沈夔之迅速追了出去。未晞有伤在身，未跑出多远便被沈夔之追了回来。
以现在的阵势来看，有些事情瞒不住了。
“你们早就知道了是不是？”未晞开口，声线平缓，听不出情绪。
“知道什么？”初遥呛了她一句，“知道你是狐妖还是知道明月楼的火是你放的？”
“只烧了朱九的衣服，丝毫没有伤到皮肤。这和明月楼大火只烧了一个房间一样，看起来应该是出自同一人之手吧？”沈夔之道。
“明月楼的火是我放的。但这把火，可能救了你们。”
“什么意思？”沈夔之问。
“明月楼主姜泠歌，与南尧郡王手下大将勾结谋反。”
如平地响起一声惊雷，三人被这消息震惊到。未晞径直说了下去。
“我是白狐，不过百岁，修为不高，无法幻化人形。但我对人间好奇，向往人间的生活。未晞在被送往卫城的途中染上重病，奄奄一息，我借势上了她的肉身，成了她。而等我成了她之后我便后悔了。你们以为未晞就只是一个歌女那么简单吗，她是南尧王要送进宫的杀手。南尧王算计着让她进宫，成为妃子成为王后，诞下了一儿半女就能扶持她的孩子再谋权夺位。
“姜泠歌青梅竹马的爱人楚鸣是南尧王麾下大将，楚鸣对南尧王忠心耿耿，而姜泠歌又死心塌地要帮楚鸣，换言之就是帮着南尧王谋反。我本来已经准备弃这肉身逃走了，可那天，王宫里的太后突然微服到明月楼来，和姜泠歌在雅堂密谈许久，我听到她们说起了十几年前遗弃的孩子，还有王室里的恩恩怨怨。事情越来越复杂，我完全没有想到未晞身上会牵扯出这么多纠葛。
“你们人类的世界太复杂了。但谋反这种事，我总觉着还是不要参与的好，索性就一把火烧了。但我又真的喜欢明月楼那地儿，不舍得全烧了，便只烧了未晞的房间，和她的肉身。
“我能告诉你们的就是这些。”
三人面面相觑，显然，这些消息真的太出乎意料了。
“我侵占未晞的肉身，吸了她的人气，渐渐也能幻化出人形。现在这副皮囊，和她也有几分相似。大概是我身上有恶，活该纵火时烧伤了自己，被你们给救下了，”白狐看了沈夔之一眼，“多谢沈掌柜的救命之恩。”
沈夔之顿了顿，道：“未……姑娘，你所说这些可是事实？”
白狐轻蔑地笑了，“你们人类就是这样，对万事万物都存着怀疑之心。也是我自己活该，放着自由自在的生活不过，非要踏进凡尘。原本以为人间生活会有多美好，现在看来也不过如此。”
“你方才说，太后也来过明月楼？”千晴问。
白狐点点头，道：“姜泠歌以前是宫里人，太后似与她有过恩怨，前来寻一个孩子。那孩子是姜泠歌所生，但被她遗弃了。呵，你们人类也真是狠心，自己的孩子，也舍得弃。”
千晴也是弃儿，听到这话不免被挑起了情绪。沈夔之连忙转移了话题，“那你准备怎么办？”
“我还是回到属于我的地方去吧。在人间待够了，太多身不由己的事，不自在，”白狐挣扎了一下，示意把缚着她的绳索解开。初遥收回锁链，原是桃叶化成。白狐望着初遥笑了，“我把我该说的都说了，那你们是不是也应该跟我交底？”
初遥和她对视，道：“你认为呢？”
“你和我是同类，不过是族系有异。千晴姑娘是凡人，只是……”白狐望向沈夔之，“沈掌柜让人有些好奇。”
“你能看出这些，足以证明你的修为已经不低了。”沈夔之笑笑。
白狐撇撇嘴，道：“大概是在你们人间历练出来的吧。我还感觉出你们这个酒馆有些不寻常，有一层结界包围着，像是……”
“像什么？”初遥问。
“像是在阻挡什么进入，”白狐转身望着初遥，“我猜……是为你而布下的结界吧？”
“何以见得是为我而布下的？”
“直觉，”白狐调皮地眨眨眼，“哎，跟你说话真没意思，绕来绕去，像审犯人似的的。沈掌柜，你说我猜得对不对？”
“这是我们两个妖精的事，你别把沈掌柜也拉进来！”初遥幻化出树藤，想缠住白狐，白狐灵敏地躲过，反而化出一朵桃花打在初遥身上。
“你这人，半句不好都不让说，还想抓我。”
“你既不叫未晞，那我们该如何称呼你？”千晴问道。
白狐想了想，道：“我在明月楼听过姜泠歌弹的一首曲子，里面有句词是‘蒹葭萋萋，白露未晞’，虽然我不懂是什么意思，但我喜欢这个名字。还是叫我未晞吧，但此未晞非彼未晞。”
无意踏入了他人的人生，踏进了一个本与自己无关的局。得幸逃出，改头换面，虽是旧名姓，却换了新人。
“好。你放火烧了明月楼的未晞姑娘，打乱了他们的计划，那你有没有想过那明月楼主该如何交待？”初遥问。
未晞叹了口气，道：“姜泠歌死心塌地地要跟着楚鸣，楚鸣心里又只想着效忠他主子，说来姜泠歌也是个可怜人。那日听她与太后的谈话，似是姜泠歌当年被人算计怀了孩子，生下孩子又被驱逐出宫。王室待她如此，也难怪她甘愿跟着郡王谋反。”
“王室里的那些事，岂是我们这些小老百姓能够想象的。”沈夔之笑道。
“是呢，沈掌柜每天就只操心操心酒钱。”千晴道。
沈夔之撇撇嘴，不以为然：“那不然呢，这家国大事也轮不到我来操心嘛。”
未晞看着他，嘴角不禁泛起笑意。借身那个未晞的生活让她见识到了人间的繁华奢靡，也看穿了人心的丑恶与算计。但住在这小小酒馆的这几日，沈夔之为她打开了一扇新的大门。看见他，会开心，会喜悦；看不见他，会担忧，会思念；看见他和她，心里又会泛起阵阵酸楚。
这是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感觉。
姜泠歌以前还弹过一首叫《凤求凰》的曲子，记得里面有几句词，唱得真美好。有美一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只是到了这里，沈夔之成了那个“美人”，自己是思之如狂的倾慕者。
她只是向往人间生活，可没料到这一“向往”竟惹出了这么多事。明月楼那里的残局她进退两难，虽然自己不是人类，但还是有人类所说的“性本善”。如今的日子国泰民安，若真是掀起谋反的腥风血雨，遭殃的就是百姓了。未晞必定不是南尧王唯一的手段，但毁了未晞一定会带给南尧王的谋反计划以重重的打击。她虽负了一个明月楼，却说不准救下了无数普通民众呢。
该回去了。
人间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美好，除了……
“那我就走啦，回我该去的地方了。”未晞站起身来，向大家告别。
“你身上的伤都好了吗？”千晴道，“若是还未痊愈，再住一段日子也无妨。”
“小伤，无大碍。”未晞摆摆手。她看向沈夔之，与他对视了一刻，接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速夺下了他颈上那枚灵水玉。
“你干什么？”沈夔之反应过来后厉声质问，“还给我！”
未晞笑嘻嘻地把灵水玉系在了自己颈上，道：“沈掌柜，我舍不得你，所以想带走一样你的东西。这枚玉好看，我见你日日戴着，必定是心爱之物。你就送给我吧。”
话音刚落，未晞脸色一变，说不出话来，眉头拧到一处，呈现出极其痛苦的样子。而她颈间的灵水玉发出了越来越强的光亮，刺得人睁不开眼。未晞整个人都被这道光亮所吞噬。只听见她大叫了一声，接着就凭空消失了。
连人带玉一起，消失得无影无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