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未入夜,明月楼已经闭门谢客了。门口的灯笼孤傲地亮着,一点红艳,万千清冷。
殷方一行人穿过莺莺燕燕的娇声细语,行至门可罗雀的明月楼。
殷方轻轻敲了敲门,等候片刻,出来开门的是芃麦。
“芃麦姑娘,我带我的朋友来了。”
“楼主已恭候多时,请进。”
月明霜华重,庭院中的花草在月色中只留下模糊的剪影。明月楼主楼在庭院的尽头,门口亮着灯笼,隐隐传来了琴声。千晴走在沈夔之身后,一步一步,踏在砖石上的声音很轻,千晴似乎都能够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心里忽然自嘲起来,就凭着“十几年前”和“琴”这两条线索,就认为明月楼主是自己的母亲?
只当自己是寻亲心切吧,何至于紧张到这种地步。想起在来之前沈夔之安抚自己,他说不管明月楼主是不是自己的母亲,到时候一定不要失了阵脚。别忘了,她还是个意欲谋反的人。
算了,只当是跟着殷大哥来开开眼界,见一见卫城一时风头无两的明月楼主吧。
踏入主楼的大堂,迅速抓住人眼球的就是在案前抚琴的女子。素色的衣衫,乌黑的长发,她专注弹琴的模样让人神往。但千晴还是能感受到萦绕在她周身的独特气息,有一股哀伤,又有一丝神秘,隐隐的,还带着些许凌厉。
姜泠歌见殷方等人来了,便停止了弹奏,起身欢迎众人。
“哎,泠歌你继续弹,我来替你招呼客人。”殷方一面冲姜泠歌摆手,一面招呼着千晴和沈夔之坐下,芃麦给他们上茶。
姜泠歌重新坐回琴前,操弦起歌,乐曲从她指间缓缓流淌出。一曲作罢,殷方忍不住拍手叫好,沈夔之和千晴也以掌声相和。
“你的琴,真是一绝!”殷方道。
姜泠歌来桌前坐下,微微笑道:“你的夸奖我听够了。这二位便是你所说的好友?”
“你的琴声太美,夸多少次都不够!”殷方笑道,转而又向姜泠歌介绍道,“这是两个后生,沈夔之和千晴,都是我的好友。别看夔之年纪轻轻,他可是禾风堂的掌柜。”
三人相互敬酒致意。姜泠歌喝下杯中酒,向殷方笑道:“你这些年四处游历,交了不少江湖好友,怎么如今看起来,朋友是越来越小呢?”
“四海之内皆兄弟,我为兄,友为弟,有何不妥?”殷方咂一口酒,细细品味后摇了摇头,“你这酒不好,没有我今日在沈掌柜酒馆喝的酒香醇。”
“殷大哥若是喜欢,走时带回一些便是。”沈夔之道。
“看来沈掌柜是有留住酒鬼的法宝,”姜泠歌道,“不知能否透露一二?美酒是如何酿成?”
“怎么说话呢?谁是酒鬼?”殷方不满道。
“谁认就说谁咯,”姜泠歌若无其事地笑笑,眼光停留到了千晴身上,“千晴姑娘生得清秀,是个美人坯子。”
千晴心中一颤,怯怯地抬起眼正面看了看正注视着自己的姜泠歌。眼波交汇,若细看二人真有些许相似之处。
姜泠歌忽然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将芃麦招到身旁,道:“前几日黄公子送的牛乳茶呢?你去调一杯来给千晴姑娘,记得要热热的,不然就不好喝了。”转头又对千晴道:“那牛乳茶醇香浓厚,味道很好,你尝一尝,肯定会喜欢的。”
千晴低声谢过。
沈夔之道:“芃麦……名字可是出自‘我行其野,芃芃其麦’?”
“沈掌柜对诗三百也颇有研究?”姜泠歌挑挑眉,眼里满是赞许。
“不敢当,只是随手翻过几页罢了。”
正说笑着,芃麦端来了一杯热气腾腾的牛乳茶。她小心翼翼地将瓷杯放置在千晴面前,不料退下时被凳脚绊了一下,千晴出于本能,拉了她一把,却撞到桌子,打翻了那杯还蒸腾着热气的牛乳茶。浅黄色的液体泼洒出来,溅到千晴的手臂上,立刻红了一大片。
“怎么回事?”姜泠歌大怒,立即转过来拉住千晴的手查看伤势。
她的动作在看到千晴手上那根琴弦手串时停了下来。
为什么会在这里?
为什么会在这个女孩的手上?
难道她……
沈夔之也愣住了,他看着姜泠歌和千晴,忽然不知道该怎么办。殷方让芃麦拿来冷手帕,替千晴敷上。芃麦则胆战心惊地站在一旁,不时拿眼睛瞟向姜泠歌。
千晴觉得自己好像已经无法思考了。她看到了手串,她认出了手串,她停下来的动作和脸上的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
她,明月楼主姜泠歌,就是自己的母亲,十七年前将自己遗弃的母亲。
“这是怎么了?还疼吗?”殷方关切地问,又有些疑惑,不知为何千晴和姜泠歌都望着彼此不说话,他扶住姜泠歌,“你又怎么了?也被烫到了吗?”
姜泠歌还是有些恍惚,她坐回桌前,想拿起酒杯却失手打翻。沈夔之伸手拍了拍千晴的背,示意她不要慌乱,千晴低下头,端起瓷杯喝了一口牛乳茶,好烫,烫得整个人都清醒了过来。
“方才在说名字,”姜泠歌定了定神,恢复了笑颜,她看向千晴,“不知道千晴姑娘的名字有何深意?”
千晴望着她,道:“母亲为我起的名,祈望千万里行千万里晴,无他深意。”
“千万里行千万里晴?”殷方插嘴道,“这个寓意好,想必令堂是个文化人。”
“的确是个好名字,不知令尊令堂如今在何处?”
“家父家母……十年前已过世。”
殷方愕然,他担心挑起了千晴伤感的愁绪,急忙转移了话题,“不说这些伤感的话题了。来,晴姑娘,你尝尝这个,别的地儿没有,独独明月楼有!过了这村儿可没这店了啊。”
“千晴姑娘是哪一年生的?”姜泠歌继续追问。
不等千晴回答,殷方有些不满,道:“泠歌,你怎么一直追着晴姑娘问呢,她都没法好好吃饭了,有你这么待客的吗?”
姜泠歌没有理会殷方,将问题又重复了一次。
“千晴姑娘是哪一年生的?”
沈夔之暗暗攥紧了拳头,他望着千晴,他知道千晴一直在寻找双亲,如今母亲就在眼前,心里却五味杂陈。
千晴直直地看着姜泠歌,一字一顿道:“宣成十一年,具体日子记不住了,只记得是七月。”
宣成十一年,七月。
仿佛要窒息的苦痛与挣扎,恍惚中听到的哭声,颠簸的马车,破败的村落,襁褓之中的婴孩,记忆如潮水般涌来。
宣成十一年七月,泠歌诞下那个孩子。三日后,被逐出宫。万太后的密卫将她带到了宁国的边界北虞郡的荒野村落。一户人家收留姜泠歌在家中休养,产后没有及时调养,又车马奔波,姜泠歌在那农妇家中足足躺了两个月才得以恢复。
宣成十一年九月,姜泠歌带着两个月大的婴孩离开了村落。离开村子好远了,走过一片荷塘,姜泠歌望着襁褓中的女婴,孩子睡得很熟,丝毫不知将要面对怎样的命运。
四下无人,姜泠歌将裹着婴儿的襁褓轻轻地放在了荷塘边。她走了两步却忍不住回望,又折回来看了看那小小的孩子。如此几番挣扎,才终于狠心离去。
可她却留下了那根琴弦。
有缘的终究会相逢,这大概就是宿命吧。
门外忽然响起了敲门声,芃麦像抓住了救命稻草般连忙前去察看,逃也似的离开了这旁观者看来万分压抑的局面。
可仅仅过了片刻,芃麦慌张的声音便在庭院中响起。
“今日歇业!今日歇业!您不能进去!楼主!我拦不住她!”
姜泠歌皱了皱眉,显然是极其不耐烦。芃麦总是冒冒失失的,一惊一乍的习惯总改不了。她抬起头,看见一个黑色的身影推开了芃麦大步走来。待这身影走到光亮处时,姜泠歌觉得自己好似被扼住了脖子,无法呼吸。
来人竟然是万太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