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其实在你的文字中,也经常能感受到某种锐利甚至刻薄,但你的内心深处其实又非常脆弱,不知你承认不承认这一点?
陈:我承认我特别脆弱。这对写作其实也是很矛盾的。特别有力量的东西往往就会显得很钝很重,我特别怕我的作品都像小刀子似的太尖锐,而哪一尽又都没什么分量。我还是希望自己能往“有力量”上靠一些。这也只是自己的主观愿望,今后能不能做到,不知道。
何:有人从你写的小说中发现,现在你的个人生活之中其实也在悄悄发生着一些变化;比如,以前那种特别另类的感觉变得多少柔和了,接人待物也此过去螻和多了;不知你对别人的这些说法同意与否?如果同意,是付么原因让你有了这些变化?这些变化还会不念更大地影响到你今后的写作风格?陈:最早的时候,我一直把自己定位在少数人的行列中,不管别人如何认为,我老觉得自己天生就是一个少数派。早先,“另类”这个词好像就是专指少数人而言,可现在它却已经变成了一种很普及甚至是大多数的通俗标榜。如果我令后还想当一个少数派,“另类”的称号我现在就真不敢当了,将来也不想再跟这词儿沾边了。
何:那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柔和了呢?陈:随着年龄的增长,我觉得自己学会了某种隐藏,不是说我过去就不柔和或现在就变得很柔和了,我还真不会这么包装或难为自己。把一些容易让人看透的东西给藏起来,包括和別人相处,现在得藏起许多锋芒。
何:你曾说在你20岁的时候,生命中的一个重大课題就是想把自己变成一个快乐之人,想与这个世界和谐相处,那么经过这么多年的人生实验和反思,你做到了你当初的声明吗?随着岁月的增长,你现在的心态比较过去,都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
陈:我从20岁一直在说服自己,可到今天也不能说是一个快乐的人,但还在不断地说服自己。快乐不是一种傻瓜似的高兴,是悲哀过后想通人生,平和而愉快地活着,这应该算是我的一个追求吧。真能用幽默精神去消解生活的不和谐、不协调,这种人才特别大气、特别棒,我希望自己能成为那样的人,仍然在说服自己。
何:妤像女作家对婚恋和家庭,都有一种精神上尽善尽美的要求,那么你所理解的男女情感的和谐应当是一种什么状态?你觉得成就一段美好婚姻的基础是什么?
陈:能好好过日子,就是比较妤的婚姻。俩人不一定非要有着共同理想和事业,这样的两个人合在一起可能并不合适。但俩人的世界观要在一个层面上,能比较接近。一段好的婚姻应该是一种亲人的感觉,我理想中的男女和睦应该是这样的:如果其中一个老在眼前晃也没觉得有什么,可一旦真缺了一个又不行。
何:你不仅是一个女作家,更是一个女人,在家庭里你有着你的家庭角色,那么这种角色你适应吗?你感觉当女作家和作为女人,担当这两个角色哪个让你做起来更松弛和舒服?陈:我都挺喜欢的,哪个都不能缺。比如说让我只过日子,完全放弃写作,生活就会在我心里变成一块很沉重的铅。可如果只让我写作也会很沉重,那我会丧失生活里很多享受的东西。如果进入写作状态,实际上是要和现实生活保持一定距离的;如果完全被生活左右,那根本就不可能进入写作状态。写作是一件需要深入进去的事情,那是自己和自己玩儿。而生活,你和亲人、爱人在一起,那是有一种特别放松的感情。又写作又生活,我觉得是可以同时进行的,都挺重要的。
何:你怎样理解“完整的女人”?你曾经用“智慧、自立、温馨、善解人意、母性”来形容女人的美妤,你自己对这些又做到了多少?
陈:我至今认为“智慧、自立、温馨、善解人意、母性”,能这样生活的就是比较完美的女性,但生活中这样的女性并不太多见。
何:你欣赏什么样的男人?讨厌什么样的男人?你喜欢什么样的女人?讨反什么样的女人?
陈:女性嘛,就像刚才说的那样,有智慧的、有丰釆的、比较成熟的、包容感比较强的,像这样的女人我都比较喜欢。比如女性自律很强的话,她本身就含有所谓的男性色彩,如果是一个特别女性化的人,就需要别人保护,别人来安排,她自己没有主张的。所以,我喜欢的女性是比较中性一点的,含有男性因素在里面。我欣赏的男性,也是这种中性一点最好,我觉得还是智慧占第一位,我比较欣赏那种智慧的、幽默的,对人生理解比较深刻的,大气到心平气和的那种男性。
坦白地说,我现在的心理状态和我的小说里呈现出耒的已经不尽相同了,我现在每一天的日子都过得很平常,不压迫自己,更不难为别人。其实,这辈子没人能压迫我,除了我自己!
有时回忆起青春期时候的状态,觉得有点不可思议,觉得太跟自己过不去了,拿来许多人生的重大哲学压榨自己^我是谁?我在哪儿?别人是谁?别人又在哪儿?干嘛要和别人一样?别人和我有何关系?我干嘛要寻找这种关系?这世界到底是个什么?男人和女人?生还是死?多少岁自杀?用什么方式了结?一太多太多沉重的问题我硬是让二十岁的敏感多思的神经全部担起,而且一分钟也不放过,这似乎成为我的一种生活乐趣。我的青春期就是这样一路跌跌撞撞、歪歪斜斜、半疯半醒、瀕临崩溃地走了过来,走的弯路太多了,偏执的东西太多了。
比如,人们普遍地认为,聚拢成群的状态才是真正的生活。而我那时候却坚定不移地以为独自的空间和思考才是真正的生活。再比如,我曾经有个论调,说写作是为了能够活下去,现在显然应该说是一种乐趣;我曽经号称能透过半句话、半个眼神看到事物的本质,其实事物的内在情况要复杂得多。这些不是对与错的问题,而是把问題绝对化了。
有时候想,会不会令天出生的孩子与我不再一样,他们一生出来就是一个比尔·盖茨或索罗斯,一生出来就忽闪着聪颖的大眼晴对妈妈说,你欠我多少钱的出场费?一生出来小脚丫底下的路就都通向^明确。我想,这样的人才在当今的社会肯定越来越多,但也还会有另外一些少数人会拿出与我同样的问題“难为”自己,甚至思考一生。
我记得美国一位哲学家弗罗姆对现代人的目的性和明确性曾深深地忧虑,大意是我们把时间和精力都花在那些能产生结果的事情上了,我们说的、做的结果无非是金钱、名望和地位。也就是我上面谈到的^明确?这当然无可厚非。有人也许会问,哲学或者那些严肃的文学多少钱一斤呢?这个问題的确难以回答。人们首先要生活,但生活还包含乐趣或者个人愿望^现代人越来越少考虑去做任何无目的的事情了.忘记了去做一些不能很快换来结果(利益)的事情。可是生沄有时候并不是为了达到什么目的,而只是它本身过程的乐趣。在这祥一种劣名、利益和消费等外在目的过于明确的追逐卞,他幻已经越束越多地远离和失去了“乐趣”,以至于难以想象它的存在。
也许我的想法是为自己曾经的思想之路寻找一种合理性。伹是,我心里无比感谢那些“弯路”,它使我懂得今天的日子要过符闲疏而平常,亲切而自然,懂得我们既要拥有財富又知不是一个“钱”字可以了得,僅得我们应该是既复杂又单纯、既有深的质感又有松弛自然的表情、既恪守自己又通透旁人的人。
终于从“难为”自己的漫长乐趣中走出来了,发现这世界其实还是它本来的样子,不免有点失落。但是,那些问題对于今天的我们,也许会自如沉着地一笑了之,把它积淀在更深的地方,含而不露,不再迫切地对结果忧虑。这是成长的经验,也是成长的代价。
我所有的小说差不多即是这种过程的展示。现在,我仍在写作,因为它还是我的一种有乐趣的工作,而不只是著书立说的目的。以后,当这种乐趣完全消失的时候,我就不再写作,坚定地放弃它,不写作也同样是一种坚强的选择。
我觉得人们读书的时候,也应该是一种交流一种乐趣,而不只是为了寻到答案这个目的。
陈染2002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