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题严重了！”高团摁灭烟头，虚张声势地说，“看来我必须马上向牛鑫汇报，要不，黄国大要把我们挤破产了！”言毕，双手朝周展拱了拱。“周哥，你老兄够义气，小弟领情了！”话没落音，人早已走出了门外。
那团黑影在灯光里消失之后，周展更觉得心烦意乱，再无兴致看书，仰在床上胡思乱想。他做梦也未料到这个暑假一开始就会如此的不顺心！
早知如此，真不该来贪图这每天一元钱的看校费和那个“家庭教师”的差事。想到“家庭教师”，不由又想起了刚才黄国大的弦外之音，明天见了他如何解释呢……最后，脑子里一团糟，后来竟于不知不觉中睡着了。
第二天起床后，周展洗漱一番就去吃饭。谁知到了徐昕处，却不见了唐凯，只有徐昕一人在灶房里艰难地忙上忙下。他不解地问：“徐姐，唐凯呢？
徐昕望了望周展，走出灶房，悄声说：“她下乡找各班班主任讨钥匙去了！”
周展一听，觉得唐凯真够聪明的，竞争意识真强。他说：“这样也好，只要能多找几个，咱们两个的也可以借给牛鑫了。”
徐昕面色发窘，像干了什么亏心事，不好意思地望了望周展，红着脸说：“我的也许给唐凯了！”
周展愣了一下，问：“教室都让黄国大占了，如何向牛鑫解释呢？”
徐昕叹了一口气，好一时才说：“唐凯也有唐凯的难处，她要跑调动，没钱怎么行？这种白手拿鱼的事，等于救了她的驾。再说，黄基不在家，我马上就要生孩子，她待我那么好，我怎忍心不帮忙呢？”
周展沉思着，觉得大伙儿都不容易，就再也没话。他走进厨房，开始闷头做饭。徐昕站在门口，一手扶墙，支撑着笨重的身躯，劝周展说：“唐凯条件不错，你也到了年龄，万不可因这点小事……”
周展听得徐昕说这话，下意识地止了动作，扭脸望了她一眼，许久才吐露出心思：“她一心想进城找对象，我连最基本的条件都达不到，何谈结合呢？”
“你那么多同学，让他们帮个忙也调进城去不就得了！”徐昕说。
周展摇了摇头，气馁地说：“不瞒徐姐，我也曾动过这念头，可后来想想，一样的人，为调动工作在人家面前低三下四，何必呢？再说，咱是农村人，不说觉悟高，最起码也得想想自己当年是谁教出来的吧？反正去城里也是教书，何必再犯那心思求人家呢？”
“你怎么又夫子气了！这会儿，干啥事不得跑？尤其是我们这些小人物，动不动就得到处烧香磕头求人家。眼下有文凭的姑娘个个眼睛朝天，你又不愿寻乡下姑娘，总不能老这样‘棚架’下去呀？你也别清高了，大家都这样，就谁也别说谁了。再说，你答应要帮唐凯跑，不也得求人家吗？”
“为别人求人，性质不一样。”周展仍是很认真。
“你呀，别看是个男子汉，比我还保守哩！好啦，不谈这些了，只是那黄国大待你不薄，总不能为此堵了一条路呀？”
“事情明摆着，若答应黄国大，就要得罪牛鑫和高团。”周展犯愁地说。
“论说，他们也应该理解你。他们收大蒜不也是为了赚钱吗？”
“昨晚上高团已找过我了，可当时我没勇气把话挑明。”周展的脸上又漾出一副为难的样子。
“小周，不是老姐说你，你人是好得无可挑剔，可就是办事有点优柔寡断，而且是满脑子的旧观念。都什么时候了，观念不变要吃亏的！说出来不怕你生气，这方面呀，你反倒不如唐凯。所以我认为你和唐凯结合比较合适，最起码可以互相弥补一下。”
周展望了望徐昕，没再说什么，看时间到了，急忙端下沸锅，然后挽了一下袖子，开始切菜。
吃过早饭，周展洗了碗筷，然后帮徐昕把竹躺椅搬到葡萄架下，又拎出了茶瓶和茶杯。徐昕笑道：“你真像我的弟弟！”说完了，突然长叹一声，哀哀地说，“我和黄基都命苦，两家都没有亲人了！”
“正好我没姐姐，那就让我当你弟弟吧！”周展宽慰徐昕说。
徐昕听后苦笑了一下，说：“你不就在尽弟弟的职责吗？”
说着，二人叙了年龄。一叙年龄，二人大笑了一通，原来周展只比徐昕小两天！笑过了，周展问：“你还吃葡萄吗？”
徐昕摇了摇头说：“现在太阳不毒，露水还未尽，吃了不好。我现在是养胎，活动活动，休息休息，对母子都有好处。葡萄架下阴凉，生出娃娃来就少火气！”
这时候，高老夫子走了过来，无限感慨地对周展和徐昕发议论：“由于经济这个怪物的冲击，我今年是享受不到高待遇了！”
他显然已经知道事情的原委，用苍老的双目望着周展，抱歉地说，“周老师，让你也陪着作难了！”
“没什么。”周展大度地说，“无非少挣几个钱就是了。”
没想徐昕却趁机把话挑明了：“高老师，你应该劝劝高团。眼下人人都为钱忙，万不能影响了周老师去黄国大家教书呀？”
“说得对。”高老夫子想了想，从屁股兜里掏出钥匙，递给周展说，“这样吧，你先把钥匙交给黄国大，等他用房时，我立即就挪桌子！”
“不不！”周展死活不接，摆着手说，“为人师表，怎能出尔反尔呢？”
徐昕见周展固执，艰难地站起来，替他接了钥匙，然后对周展说：“眼下为人师表，就是要让学生们从小培养商品意识。像你这样为人师表，教出的学生一走上社会，非穷得揭不开锅不可！”
周展仍像做了什么亏心事，正要向高老夫子赔礼道歉，不想高扬已斜挎着圆桶包走近了葡萄架。这时候阳光已经泛白，八九点钟的太阳把高扬烘托得朝气蓬勃。高扬又长高了不少，米黄色的修身上衣在阳光里闪烁着金色的光芒。黑色的裤子突出了优美的双腿，显得精神百倍又充满活力。蓬蓬松松的发型典雅又端庄，给人一种十分新潮的印象。
高扬满面甜笑，先亲昵地叫了一声“爸”，又喊了一声“徐姐”，然后才如模特般走近周展。周展只觉一阵香风吹来，双目惶惑，怔怔地望着他的学生。高扬矜持地笑了笑，问道：“周老师，您好？”
许久了，周展才如梦方醒，受宠若惊地回答：“好，好！”
五
半中午时分，唐凯突然闯进周展的卧室，声色俱厉地问：“是不是你走漏了消息？”
“怎么回事？”周展吓了一跳，疑惑地望着唐凯问道。
“牛鑫和高团同我竞争，早我半个小时出发，一下子要去了八把钥匙！害得我胡传魁结婚，白忙了一场！”唐凯颓丧地说，“八百块钱跑了！”
周展这才悟出自己错在哪里，怔怔然不知所措，许久了才道歉道：“昨儿黑高团来问我，我只得实话实说。可我万没想到会出现这种事，让他们走到了你头里！”
“难道连黄国大给租金的事你也给他们说了？”唐凯如惊鹿般昂起了脑袋。
“没有。”周展起誓般说，“绝对没有！”
唐凯这才放松了不少，走到盆架前擦了一把脸，扭头对周展说：“你总还算多长了个心眼，给我留了点余地。钱我不搞了，可他们也甭想安生！”说完，又剜了周展一眼，怒冲冲地走了。
周展生怕事情闹大，想了想决定劝说劝说唐凯，可走出来一看，早已没了唐凯的影子。他懊恼地出了口气，百无聊赖地朝前院走去。
校园里已忙了起来。牛鑫和高团请来了几个小伙子，打开了八个教室的门，把桌子全部挪到了外边，满院子都是课桌。阳光正烈，空气似凝固了一般，热得人们喘不过气来。一个卖冰棍的女孩子趁机叫卖，牛鑫走过去，买了一大把冰棍，分给了帮忙的人。几个小伙子甩着汗水，走进了树荫。周展看到高扬和她的父亲也在那里帮忙。高扬小心地用手帕擦着头上的汗水，姿态优美地走动着。不一会儿，树荫下那堆“黑牡丹”群里就盛开了一朵硕大的“黄玫瑰”。
高团第一个看到了周展，拿着冰棍跑了过来，递给周展一支，感激地说：“周哥，我爸把情况给我说了，小弟十分感谢老兄的仁义！眼下我们借的房已够用的了，就不难为你了。”
周展如释重负般呼出一口气，没说什么。他抬头朝人群里望了一眼，发现高扬正目光烁烁地望着他。他急忙躲了那目光，接过高团递过的冰棍，细细地剥了纸，小心地吸溜了一口。这时候，牛鑫已站在了他的面前，得意地说：“唐小姐想帮黄国大，头一招就让他们败了北，这多亏周老弟提供信息及时呀！”
周展一听，愈加感到对不起唐凯。他万没想到，在这个竞争的年代，平平常常的一句话竟成了重要信息。他第一次感到自己缺少“灵气”，不由得暗自悲哀。可按照传统的做人准则，自己又有什么错呢？他百思不得其解，禁不住用极其复杂的目光望了望牛鑫。
牛鑫是镇上人，原来是初一的班主任。可他仗着姐夫是教办室主任，经常在家忙生意，早自习从不来领堂。校长为平衡关系，只得让他担副课。他是“民办”，每月只有六十多元工资，而且发得不及时。他舍不得“转正”的机会，又要养家糊口，不捞外快怎能过得去？所以每逢假期，他都要做生意。听说去年暑假收大蒜，他净赚了近两千元。两个月就顶近三年的薪水，很是令同行们眼气。只是这牛鑫也不小气，闲来无事，也请大伙儿去他家端几盅，因而他的人缘不坏。
周展比牛鑫高半头，所以与他说话就有一种居高临下感。周展见牛鑫洋洋自得，更有点替唐凯抱不平。但他没说什么，只是点点头，然后就认真地吃冰棍。
没想到这时候，唐凯也领着黄国大的人来了。唐凯谁也不看，一连打开了徐昕和她自己班的教室，命令来人说：“把课桌都搬到教务处去！”
周展见唐凯毕竟得了教务处的钥匙，心中释然不少。这个学校共十二个班，有两个教师办公室和一个教务处。教师办公室里有仪器什么的，唯有教务处是空的。这唐凯真够聪明的，什么路数都想到了。这样一来，把三个教室里的桌椅都集中到教务处，黄国大也可得九间空房了。周展突然想起自己的钥匙还在徐昕手里，急忙朝后院跑去。
当周展跑到葡萄架下时，他一下被徐昕的表情吓傻了。徐昕面色苍白，头上冒着豆大的汗珠，下身湿了半截……一个潜意识当即从他的脑海里跳出来：徐姐快生了！
他急忙走过去，扶起徐昕，轻轻唤着“徐姐”。徐昕困难地睁开双目，气喘吁吁地对他说：“快……快去叫唐凯，我肚子沉得很！”说着，缓慢地伸开了右手。周展看到了他班教室的那把黄铜钥匙。那黄色的铜片里浸透着徐昕的汗水，在细细的光线里闪耀着灿灿的金钱般的光芒。
周展抓过钥匙，飞似的朝前院跑去，边跑边呼唤着唐凯，吓得两班人马都下意识地止了动作，呆呆地望着他。他的眼睛睁得铜铃大，像是在搜寻着一个伟大的希望。黄国大雇的人对他说，唐老师开过门就走了。周展顿时被“坏了”两个字压成了碎片，双目呆滞，怔然如痴，连连地说：“怎么办？怎么办？”
这时候，他于幻觉中看到一株鲜艳的“黄玫瑰”朝他走来，阳光簇拥着那朵硕大的玫瑰花，芳香四溢。当那花神飘到他面前的时候，他一下清醒过来，急急地对高扬说：“快，快，徐老师要生了！”
人们终于得到谜底一般笑得前仰后合。高老夫子走过去，轻声命令高团说：“快去借辆架子车来！”
当周展和高扬跑到葡萄架下，徐昕已昏迷在竹躺椅上。有高扬在，周展心中踏实不少。他对高扬说：“你守着她，我去扛你家的竹床，咱们抬也要把她抬到卫生院！”
这时候，赶巧高团借来了架子车。高扬跑进徐昕屋里拿出被褥，垫上席子。三个人抬徐昕上架子车的时候，周展才发现自己手中竟还握着那把湿漉漉的铜钥匙……
六
好在学校离镇卫生院不远，三个人心急火燎地把徐昕送进了妇产科。医生诊断说不碍事，这是常见的生前昏厥，一会儿就过来。导致生前昏厥的主要原因是产妇年龄过大了，生怕生孩子时不顺利，心理上的障碍过重。
三个人上提的心落了下来，同时松了一口气。高团卸下被褥，对周展说：“周哥，让扬子陪你在这儿，我先回了。”周展这会儿心情平静不少，感激地对高团说：“谢谢你了，老弟。”
高团说：“哪里话？人生在世，谁没用着谁的时候？”说完，接过周展递过来的香烟，拉起车子走了。
高扬从妇产科出来，惊喜地对周展说：“周老师，徐姐醒过来了，医生说马上就要上产床哩。”
唐凯不在高扬在，周展总算有了依靠。想起刚才自己那种失魂落魄的样子，真应了“百无一用是书生”的格言。他自嘲地红了脸，望了高扬一眼，说：“今天真是多亏了你们兄妹帮忙哩！”
“那你在干什么？不也是在帮徐姐的忙吗？”高扬烁烁地看着周展，笑着说，“别说这些了，你应该给黄基拍个电报。”
“对对对。”周展没想到这一层，深感高扬已经长大，再不是那位腼腆的“小扬子”了。自己的学生已经成熟，自己却不见长进。想到悲哀处，他禁不住长叹了一声。
见周展长吁短叹，高扬疑惑地睁大了秀眼，不解地问：“周老师，你怎么又叹气了？”
“没什么。”周展急忙掩饰，窘了片刻，才略有所思地说，“是这样，眼下唐凯不知去向，这里只有咱们两个。我暂时不能走开，还是等徐姐生下孩子之后再拍不迟。”
这时候，医生呼唤家属，高扬急忙进了妇产科。不一会儿，医生又喊了起来，叫周展也过去帮帮忙。
万般无奈，周展只得硬着头皮走了进去。屋里弥漫着消毒水和腥腥的气息，护士们忙碌着产前的准备工作。妇产科女医生和周展认识，笑着说：“徐老师的爱人不在家，周老师要帮忙帮到底哟！”说完，就示意周展抱徐昕。周展顿时满面红潮，不知所措地迟疑着。徐昕睁开了眼睛，小声说：“谢谢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