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中!去年牛鑫收大蒜借了唐老师的教室,弄得满屋子臭蒜气,唐老师早有意见,她决不会再借了!”高老夫子担忧地说。“这倒不难。”周展插言道,“把课桌全部挪到唐老师的教室里,问题不就解决了吗?”
“好办法!”高团一下高兴起来,端起酒瓶与周展碰了一下,说,“万请周哥帮个忙,给唐老师说一声!”
高扬的母亲摸索着洗了碗,小心地抹着,然后对高团说:“团儿,给周老师盛饭吧!”
远处,突然传来唐凯的呼叫声。周展急忙站起,对高团母亲说:“大娘,唐凯做好了,正叫呢。我还是去那边吃吧,要不,剩饭可不好处理哟!”
高家三口人苦苦挽留,但周展仍是坚持回去吃,并对高团说:“吃饭事小,办正事要紧!”
高团这才罢了,对周展说:“那就拜托周哥了!”
暑假期间,教师、学生的食堂全部停火关门,徐昕见周展一个人没地方吃饭,就与唐凯商量让周展搭了她们的伙。徐昕的爱人叫黄基,从小失去父母,成了生产队的“少年五保户”,后来参军入伍,复员后进了中原油田。黄基去年被抽到塔里木搞石油大会战,至今未能回来探家。论说,徐昕早该随夫去油田教书,可她开初不愿去,眼下想去了,丈夫又被抽走了。自己身怀有孕,只好等生下孩子后再决定。徐昕的父亲也曾划过右派,困难时期,因过度饥饿偷扒了队上两块红薯被发现而寻了短见。那时候徐昕才一岁,是母亲独立支撑把她拉扯成人,并一直供她读完中专,所以徐昕很孝顺。前几年不去油田也主要是为母亲着想,她怕母亲死后骨落他乡,留下父亲一人太孤苦。母亲活着的时候,徐昕一直让母亲跟着自己调来调去,不料母亲去年因病离世,黄基又远在边陲,她也成了“单干户”。
三
徐昕和唐凯的住室紧挨着,在东边的角落处。这排教师住室在学校后院,一溜二十余间。战线过长,走起来也显得遥远。周展走到徐昕房前的时候,夕阳已落,万道霞光从西天边际映过来,映红了大半个世界。被阳光蹂躏了一天的梧桐树开始复苏,片片绿色上映着红晕,构成了一幅幅“少女沉思图”。
唐凯已经把饭端到了饭桌上,厨房里仍有窸窸窣窣的响声。这一排房里的住户唯有徐昕有个小厨房,很显然是她占了角落的便宜。厨房极小,除去案板和火炉,也便没了活动余地,吃饭只能在外面的“露天餐厅”里。
唐凯封了火,起了开水,从厨房里走出来的时候才发现周展已经坐在了饭桌前。她解了围裙,瞪了一眼周展,嗔怪地说:“你干啥去了?害得我像红色电波里传来了最高指示!”
“文化大革命”中,每每电台里播出“最高指示”,人们就敲锣打鼓上街呼口号。“文革”过后也就有了这条“歇后语”,意指满街喊叫。唐凯是教外语的,上课时汉语用得少,下了课便喋喋不休,而且爱用歇后语,有时一连串能用十几个,新颖贴切又别致,很是令人服气。
周展没直接回答唐凯的问话,吸溜了一口稀饭就奔了主题:“牛鑫要借你的教室收大蒜哩!”
“什么,还收大蒜?!”唐凯突地瞪圆了眼睛,不屑地说,“他做梦得绿卡,想得怪美!去年暑假我发了一回慈悲,开学两个月了还满屋子臭蒜气。这回呀,坐电梯半路灭灯,没门!”
周展善意地笑了笑,解释说:“今年不盛大蒜,只放我们几个班的课桌!”
唐凯望了周展一眼,问:“你也入股了?”
“没有。”周展诚实地回答,“我还是准备去黄国大家当家庭教师。”
“能不能也帮我介绍一家?”唐凯平静下来,央求周展说,“我也想趁假期捞点外快,只要你帮我找到了,这教室也就由你做主了!”
“你不是准备跑调动吗?”周展不解地问。
“唉!”唐凯长叹一声,面露苦涩地说,“听说眼下跑调动要花不少钱,本小姐是破产个体户,囊中羞涩,只得等搞下钱再说了!”
周展同情地望了唐凯一眼,也禁不住叹了一口气。他心中非常清楚,眼下教师调动是极难的,若是从乡间往城里调,更是难似上青天!听说一般情况下是五百元问路,一千元点头,两千元才能成事。教师穷,又少额外收入,两千元可真是个不小的数目。唐凯也是农村人,父母苦苦供她读完师专,已经筋疲力尽。据说她还有个弟弟正在上高中,父母就是有点余力也早已转移目标了。家中拿不出钱,一切全靠她自己。财政大包干以后,由于镇政府没钱,上个月的工资早已花光,这个月和下个月的要等暑假后才有指望。眼下他们两个全是靠徐昕生活,而徐昕的存折上也只有五百元钱。到了这种境地,也真难为她了。
见她自寻烦恼,周展劝道:“听说马上就要实行招聘制了,你还忙个啥?”
“咳!你真是老农民炒股票,脑子不够用!”唐凯甩了甩秀发说,“就是搞招聘,也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呀!”
“那好吧。”周展想了想说,“明天我和黄国大说一声,今年换你就是了!”
“不不!”唐凯急忙摆手,涨红着脸说,“你这人,真是!俺只是让你帮助打听一下,绝不想抢你的财路。本小姐虽穷途末路,可并不是那种见利忘义之人!我说周兄,说是说,笑是笑,你可别隔门缝观相,把人看扁了!”
“你想哪里去了!”周展着急地解释道,“我可是真心实意。”
这时候,徐昕腆着大肚子从卧室里走了出来。她的肚子已大到不能坐低桌吃饭的地步,所以每顿饭都由唐凯给她送到室内高桌上。看样子徐昕已吃过了,她拎着空碗走到饭桌前,对唐凯说:“周展说得对。他是男人,门路比你多,就让他发扬一回风格吧!”
唐凯这才没说什么,她接过徐昕的饭碗,感激地望了周展一眼,意味深长地说:“你为什么不跑跑,也调到城里去?”
周展苦笑了一下,没回答,拿起筷子才说:“快吃吧,徐姐已完成任务了!”
唐凯并不急吃,跑到屋里搬出竹躺椅,扶徐昕坐了,扭脸提示周展说:“你这人,真不会体贴女人!”
周展这才悟出自己只顾想事情,竟忽略了徐昕站在一旁的艰难,抱歉地说:“就是,就是,我怎么就没想起来呢?”
徐昕笑道:“这两个月和我们在一起,要留心多学着点,省得日后成了家遭夫人的白眼!”说完,还有意无意地望了唐凯一眼。
“一定,一定!”周展认真地说。
唐凯看到周展那副认真至极的样子,笑得直弯腰,笑够了才说:“真不愧高老师近邻,已经是孔老二打哈欠,满嘴夫子气了。既要学习,就应该表现一下嘛!”
“让我干什么?”周展止了咀嚼问道。
“你自个儿想想看?”唐凯有意逗他。
周展想了想,突然眼睛一亮,急忙放下筷子,跑到屋里搬出了黑白电视机,拉线插插销,打开收到了《新闻联播》。
徐昕笑着对唐凯说:“我说过我没看错,周展够格!”
唐凯面色泛起红晕,用赞美的目光望了望周展,说:“三十年教龄评职称,别管水平如何,总算够着线了!”
三人说说笑笑,不知不觉吃过了晚饭。电视里一位中央领导人正在接见一个大胡子外国人,场面热烈又庄严……突然停了电,热闹的场面闪了一下便无影无踪。三个人同时呼了一口气,互望一眼,仿佛是刚从避暑胜地北戴河回来,身上还带着潮湿的海水气息。好在夏天天长,七点多钟还不黑,人们便没有过分地咒骂变电所。唐凯正要去洗碗,不想黄国大来了。
黄国大是镇上的富户,一个人办了个大蒜片厂,听说去年一季就赚了十多万。他本人虽是初中毕业,却一心想让两个孩子成龙。他的儿子和女儿都在这个中学里读书,成绩不是太好,黄国大就趁暑假给儿女请家庭教师吃小灶。去年周展教了两个月,两个孩子的成绩大有长进,黄国大很满意。他有钱,对学问人格外客气,出手也大方,一下给了周展三百元。三百元,对一个中学教师来说够可观的了!
黄国大掏出香烟,递给周展说:“去你的房里找你,高老师说你在这儿,不想这里还有两位女士!”
周展急忙给黄国大介绍了徐昕和唐凯,黄国大各自望了她们一眼,笑道:“也知道芳名,也见过芳容,就是名字与人对不上号。”说完了,扭脸转向周展,“周老师,我来的目的是想请你早日开学,不知你意下如何?”
周展迟疑了一下,对黄国大说:“你那两个孩子的外语比较差,是不是请唐老师给他们补习一下外语?”
“那好呀!”黄国大又认真地望了唐凯一眼,说,“外语、数学都不能落下。考学的时候,全凭这两门拿分哩!这样吧,你们二位都请了!”
唐凯一听,喜形于色,像遇见了财神,急忙沏茶让座。周展一听黄国大一下聘请两个,也禁不住松了一口气,感激地握住黄国大的手说:“谢谢,谢谢!”
黄国大坐了,望了望徐昕说:“要不是徐老师有情况,我也一定请的。”
徐昕笑了笑说:“感谢黄经理不小瞧女同胞!”
众人大笑。
黄国大说:“我今日来,除去聘请诸位外,还有一事相求。”
“什么事?你尽管说!”周展说。
“事情是这样的,对你们来说是易如反掌的。去年呢,由于我没经验,把大蒜装包堆在一起,结果都捂了,影响了蒜片质量。今年呢,我准备不装包,全部摊在房子里,找专人经常翻动。这样呢,库房就成了问题。我想了想,学校放了假,教室都闲着,诸位的班级教室能否借我一用?”黄国大说完,目光扫来扫去,最后转向了周展。
周展一听,面露难色,好一时才结结巴巴地说:“老黄……实在对不起,这教室已经让人订下了。”
“谁?”黄国大瞪大了眼睛,像是做梦也未想到会有人走到了他的前头。
“是我们的一个同事。”周展回答。
“牛鑫吗?”
周展点了点头。
黄国大好一时没说话,燃了一支烟,狠狠地吸了几口才说:“你们的教室你们本人当家,愿借给谁就借给谁,这个我不会强求。不过,我黄国大不是白借,说穿了,是租。”
唐凯一听租房,禁不住睁圆了双目。
周展和徐昕也未料到会有这种好事,互望一眼,像止了呼吸。
“一般教室都是三间通房,下面又是砖铺地,加上窗户多,通风性能好,最宜放大蒜。你们月月工钱有限,听说工资又发得不及时,我也不兜圈子,三间房一个月五十,你们放假多久?”“将近两个月。”唐凯抢着回答。
“那好,正好不误你们开学。就这样定了,一个教室一百元!”
“黄经理需用多少?”唐凯连呼吸都显得紧张了。
“我的厂子炕炉几十门,吞吐量大,用料多,贵校有多少教室我就用多少!”黄国大说着还有力地打了个手势。
唐凯一下来了精神,对黄国大说:“你放心,我至少能让你租到十个!”
“那好,唐小姐,一言为定!等租好教室,你马上就去我家给孩子们上课,我不会亏待你的。”黄国大说完,扭脸又向周展说,“周老师,你老弟如何打算?”
周展老实作答:“老黄,我们三个的教室都已许人了呀!”
唐凯愤愤地走到周展面前,郑重地宣布:“周展同志,本小姐的教室由我一人当家!这年头,精神文明是口头,搞活经济才是目的。你自己可以发扬风格,但不必让别人也张艺谋离婚,想着巩(供)俐(利)哟!”
周展为难地望了望黄国大,好一时才说:“老黄啊,你最好稍等一时,让我考虑考虑。”
黄国大这才拍了拍周展的肩头,教导说:“老弟,改革年代,不能光死啃书本,这脑筋里也应该有点商品意识哟!”说完,友好地朝唐凯笑了笑,大大咧咧地走了。
周展望了望一直不发言的徐昕,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
唐凯见黄国大走远了,急急走到周展面前,嘲讽道:“你的脑子一点也不‘戈尔巴乔夫’,简直是呆子顶尿缸——大傻帽!”
周展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老半天没说出话来。
四
天大黑的时候,周展回了自己的卧室。他打开房门,突然又来了电。光焰涌出门外,院里显得开阔不少。高老夫子和老伴正坐在树下纳凉。临时灶房下的大灯泡又明又亮,使人望不到天空,远瞧像一个光明的大洞穴。周展想凑上去与高老夫子喷大空,又觉得无话可说,再回徐昕处看电视更显尴尬,因为满脑子全是刚才的“别扭场面”。他百无聊赖,心情烦闷得很,找出一本旧杂志,打开台灯,正要翻看,不想高团来了。
一见高团,周展就禁不住心头一沉。因为他知道高团是来探听消息的——可消息十分不理想,如何向他解释呢?
果然,高团递过香烟,没燃着就问:“怎么样?”
周展沉默着,只深深地吸烟。
高团见状,知道事情不妙,急忙问:“怎么,唐老师不愿借房?”
周展点了点头,许久,又叹口气,替唐凯解围说:“开初她是同意了,可后来黄国大要聘她当家庭教师,而且附加了一个条件,要唐老师把教室借他用一下。”为不激化矛盾,他终于没把“借”说成“租”。
“他财大气粗,还用教室干什么?”高团有点窝火地问。
“和你们一样,装蒜。”
“黄国大去年不是聘请的你吗?为何又换唐凯了?”高团不解地问。
“是这样,我不会外语,他的两个孩子外语差,今年想请我们两个一齐去。”周展诚实地说。
“这么说,你的教室也不保险了?”高团瞪大了眼睛。
周展犯难地看了看高团,最后只得和盘端出:“也有这层意思。不过,我已答应过你,没敢给黄国大说死,他要我明天回信。”
高团想了想说:“这言外之意,若不借教室,他也就不聘请你了?”
“很有可能。”周展说,“所以我很为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