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镇中学是由过去的山陕会馆改建的。教师们大多是一头沉的本地人,学校一放暑假,他们就纷纷回家享受天伦之乐。偌大的校园里只剩下几个人的时候,太阳已经偏了西。
偏西的太阳如银般泼洒下来,场地上冒着热气,给人以迷蒙的印象。高大的梧桐树影悄无声息地向东倾斜,校园里一片斑驳。周展望到高老夫子满头汗水地走了过来。高老夫子穿过斑驳的树荫来到了他的房门口,以央求的口气说:“周老师,你班的教室能否让我用一下?”
周展了眼睛,看了看通身布满灰尘的高老夫子,好一时才笑道:“有鸭蛋吗?”
“有,有!”高老夫子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认真地思索一阵,说:“从25号到35号,大概已经过月,可以吃了!”
高老夫子叫高委,是十多年前平反的右派。他怀着新生后的感恩思想,该退休的时候执意不退,眼下想退了,上头却少了过去的主动。据说申请书去年就呈了上去,可眼下仍杳无音信。十多年了,他终于洗净了精神的创伤,使自己变成了一个大写的“人”。他人口大,几个儿子都在乡间种田。三年前按政策给他转了三口人的农村户口,四口人住在两间又潮又湿的小房里。每到暑假,他总要搬一次“家”。一个人“吭吭哧哧”把自己班级教室里的课桌凳子挪出来,搬进别的教室,腾出三间阔房,打扫一番,可以享受两个月的高待遇。
用他自己的话说:“人生有限,有条件享受就享受!”
他若在前几年该退的时候退了,可以按政策安排一个子女。可惜他错过了好时机,眼下政策又变,说是教师属“国干”,不能接班,害得他那“农转非”了的孩子只得在家待业。好在考学的时候,教师子女若报考师范学校,可以照顾二十分。他的小女儿高扬前年考上了地区师范学院,算是让他喘了一口气。
大热的天,一个年过六旬的老头子把几十张桌子搬来挪去,也真难为他了。周展想着,便去墙上取钥匙。
高老夫子见周展爽快,很感激,动情地说:“周老师,10号到25号的我还未舍得吃,到时一锅煮!”
周展笑了笑,对他说:“开个玩笑,你怎么当真了。”说着递过钥匙,又不解地问,“怎么就你一个人?高团呢?”
“牛老师趁暑假想做笔生意,让高团帮忙去了。”高老夫子说。
“牛老师又做什么生意?”
“听说还是收大蒜。”
周展沉思片刻,起身要去帮高老夫子挪课桌。高老夫子急忙拦住,受宠若惊地说:“已全部搬到了当院里,光剩往你教室里挪了,太脏、太脏,我一个人就行了!”
周展无奈地叹了一口气,然后望着高老夫子踽踽地走进斑驳里。阳光正好,几只雀儿正在阴凉处觅食,叫声十分恬静。高老夫子的驼背仍在晃动,显得老态龙钟。周展就想着自己年老了的事。他说不清自己上了年纪之后会不会有高老夫子这般的热情,对生活充满希望,未来布满阳光,而且与世无争,得过且过,简直是进入了“难得糊涂”的大境界。
二
周展是河大毕业,论文凭颇硬邦,只是出身农民,“朝”中无人,被分到了乡村中学。他的同学大都留在了省城或县城,几年光景,已有几位混到了县处级,可他仍是教师。更令人苦恼的是,年近三十了,至今还是光棍一条。乡间的公办女教员都想进城找丈夫,对他不屑一顾。他本人又不愿找乡村姑娘落负担,于是就“棚架”了。他家离这个镇子不远,有十多里路。放假之前,他打算回家度假,后来想想家乡那难熬的漆黑长夜,也就罢了。学校虽穷,但总算有电视,天热睡不着,望着电视里的达官贵人在避暑胜地游泳吃冰淇淋也算是一种“等量”精神享受。再加上自己也想搞几个,又答应过帮助唐凯跑调动,怎能出尔反尔呢?
他关了台扇,走出房门。午后的太阳格外毒,如吸人血。树影懒洋洋地投在地上,像铺在地上一幅灰色的花边剪纸。没有一丝风,树和它的影子僵尸般凝住不动。排排校舍疲倦地立着,红瓦蓝瓦的棱上有光一闪一闪的,使得那里一片辉煌。
刚从太阳地里走进树荫,还能觉出一丝凉爽,稍一打顿,便发现梧桐叶大而稀疏,阳光如针般弯弯曲曲缝进来,扎在某一块皮肤上,火辣辣地疼。这时候,一个卖冰棍的小伙子吆喝着走进校门,不一会儿,周展就听到了高老夫子与那小伙子的讨价还价声。
唐凯和徐昕正在教务处前的葡萄架下纳凉。葡萄已经很老,虬盘的藤如蛇般爬上木棚,遮住了暴烈的阳光,透出阴凉的气息。串串葡萄悬挂在木棚间和绿叶的空隙里,已透出晶莹。这是留校教师最高的待遇。因为葡萄熟时正是暑假期间,顽皮的学生和馋嘴的教师们都走了,熟了的葡萄就只能由留校的教师享受。其实,周展最不爱吃葡萄,他怕酸。他爱吃梧桐子儿。熟了的梧桐子儿清香缠绵,余味无穷。当初他被分到这里的时候,满腹委屈。可他一走进校园,望到一株株粗大的梧桐树时,心情一下子就“阴转晴”了。当时他兴奋得差点跳起来。只是梧桐子儿熟的时候,已近深秋。那时候学校里一片沸腾,调皮的学生把梧桐子儿当瓜子儿,男学生高喊着爬上爬下,女学生嬉闹着抢来夺去,丰收的果实也就极少有他的份儿。记得进校头一年,当他看到学生们津津有味地吃梧桐子儿的时候,他的喉咙里像伸出了一只手,馋得直咽口水。那时候他站在教室门口发愣,想象着童年的往事,沉浸在遥远的记忆里,差点误了上课。
他夹着课本急促地走上讲台,讲台上的东西让他一下惊诧得张大了嘴巴!讲桌上摆满了梧桐子儿!那粒粒梧桐子儿藏在羊耳朵似的果壳里,如同深黄色的金豆豆,闪着耀眼的光辉。他差点流出泪水,感激地望了望他的学生,哽咽说:“你们怎么知道我爱吃梧桐子儿?”
班长是个女生,举手站立,认真地说:“是高扬告诉我们的!”
高扬坐在前排的一角,勾下了羞红的脸。二十三岁的周展望了望那位十五岁的少女,没说什么。她是自己同仁的女儿,一天到晚住在学校里,而且是门挨门的近邻,事情从她口中说出本不该令人起疑。只是令人奇怪的是,自己从未当众吃过梧桐子儿,更没有讲过酷爱梧桐子儿的原因,这个细心的姑娘是何时注意到的呢?
瞬间过了六年,当初十五岁的女孩儿眼下已二十一岁,成了师范学院的二年级学生。年轻的周展已经桃李遍天下。每到新生入学的那几天,他的信件就像雪片一般飞来,令人嫉妒又眼气。逢年过节,贺年卡和挂历能摆满一床。每到那时刻,他就感到作为一个穷教员的神圣。望着一张张感恩的信笺,他开始伏案疾书,像是变成了一个圣诞老人,给学子们寄去一个个诚挚的祝福和希望。
高扬大概该回来了。他思想着往事就禁不住朝大门外瞭望一眼,他看到的是高老夫子通过艰苦卓绝的讨价还价终于买下了两根冰棍。
唐凯正给徐昕摘葡萄,脚下有一方凳,油漆已经脱落,露出了灰黄的木质。徐昕挺着大肚子,昂着脖颈,望着唐凯摘葡萄。她看到周展走进葡萄架下的时候,友好地笑了笑,然后又仰起脖颈,费力地看着唐凯动作。唐凯个儿小,凳子稍低,一只手伸来伸去,显得很吃力。
周展走过去,对唐凯说:“我来吧!”
唐凯这才发现周展就在自己的眼皮底下,嗔怪地说:“傻帽,吓我一跳!”说着蹦下方凳,扭脸又指手画脚地支使周展,“摘那串!对!对对!”
周展毫不费力地摘下了唐凯指定的那串,弯腰递给了她。唐凯又急忙递给了徐昕,笑着说:“酸儿辣女,徐姐要生胖小子了!”
徐昕嘴里噙着葡萄,面色泛起了红润,抬头望望周展,岔开话题问道:“周展,是不是高老师又要搬家了?”
“是的。”周展又摘了几串透亮的,跳下凳子,递给唐凯两串,剩下的全都给了徐昕。
唐凯吃着葡萄说:“这个老夫子,搬来挪去的也不怕麻烦!”
徐昕止了吃葡萄,像勾起了什么心事,长叹一声说:“唉,家。谁不想有个好家呢?”
“那当然,家是心灵的栖息之所嘛。”周展说,“一个作家说:现代生活是紧张的,有家,这个地方松弛神经,人才不会恓恓惶惶,人才会有踏实的心情去面对家以外的世界。”
“家是什么东西?是一块魔铁,吸着他吸着你吸着我,谁也挣脱不得!”唐凯反驳周展说,“弄好了,家是乐园,是人生的避风港。弄不好,就会变成沉重的枷锁,黑暗的牢狱。”
“也不是绝对的。”周展望了唐凯一眼,平和地说,“就是一个人,也应该有一个家。家的魔力是永存的,出远门的人想着家,即使每天回家的人也有‘怀家病’。家可以说成是私人领域,或者一小撮合伙人的方舟!”
“从哪儿学这么多臭理论!”唐凯笑着反击道,“真像桃色新闻发布会,酸话连篇!”
徐昕望了望周展和唐凯,意味深长地说:“信心和勇气,才是缔造家的基石,使我们不至坠入虚空的深渊。所以我个人认为,哲人的话并非没有道理。因为单身生活只是暂时,只有成了家才能有永恒的归宿。”
唐凯和周展听了这话,都禁不住红了面颊,然后互望一眼,没吭声。
吃晚饭的时候,高老夫子悄悄走进周展的卧室,小声说:“周老师,鸭蛋煮好了!”
周展一听,很是不好意思,抱怨说:“一直告诉你是开个玩笑,你怎么就当真了?”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嘛!”高老夫子认真地说,“房子我已经打扫好,明天就可以享受了,这得感谢你借了教室。”
周展窘了一会儿,见高老夫子真诚,他也自然了不少,便放下手中的杂志,随高老夫子走出房门。高老夫子穿着大裤衩,露出了白皙的腿。他长年站着教书,静脉都曲张了。那些曲张的血管像一朵朵紫青色的苦楝花,绕着腿肚子开放。平常,高老夫子花钱极有计划,从不敢奢侈。要不,他一个人的工资怎能养得起四口人?他平生无什么嗜好,就爱吃咸鸭蛋。钱紧张,每月不敢多买,只能买十多个。腌的时候,先在鸭蛋上编上号,再用剪的小方块油纸贴上护着号码,然后又在本子上记下下缸的时间,够月了才开始吃。这早已在教师队伍里成为笑谈,唐凯还为此编了条歇后语:高老夫子吃鸭蛋——论号来!
由于天热房子小,高家的厨房早已挪到了外面。赶巧他们家门口有一棵梧桐树,煤火炉就安在了树下,上面扯了一块塑料布。听说有次正赶水沸下面条的时候,突然下起了暴雨。大风吹走了塑料布,使火炉暴露于雨水之中。那时刻正赶紧急关头,端了锅怕面条不熟,不端锅又怕浇灭了火炉,万般无奈之际,高老夫子急中生智地打出雨伞,才算做熟了那顿饭。
高扬的母亲早年害眼疾,眼下已双目失明。女儿不在家,儿子高团又被牛鑫拉去做生意,这一天三顿饭自然要靠老夫子自力更生了。劳累加紧张,高老夫子的汗衣上积满了汗渍,散发出阵阵汗馊味。六点钟天还早,夕阳从西边射来,梧桐树下一片辉煌。煤火炉上有个铝盆,沸腾声十分激烈。高老夫子快步走过去,嘘着气端下铝盆,对周展说:“捞出来先放进冷水盆里激一激,好剥皮。”
周展取了筷子,把鸭蛋一个个捞出来,放进了冷水盆。他偷偷数了数,一共十个,心想这回可真让老夫子破费了!这时候,高老夫子搬出了小饭桌,又从屋里取出几瓶啤酒,笑着对周展说:“这是大儿子刚送来的,算你有福气!”
高扬的母亲从屋里摸索着走了出来,盲眼在夕阳里泛了一下白,对周展说:“扬子过两天就回来了,到时候让她炒几个小菜,你们再畅饮。”
周展捞出鸭蛋,放进一个盘子里,端到饭桌上,对高扬母亲说:“大娘,你也坐下吧?”
“我滴酒不沾。”高扬母亲摸竹椅坐了,笑着说,“失陪,失陪!”
听人说,这老太太原是大家闺秀,还有一笔好字。前些年眼睛能通路的时候,作品曾参加过省妇女界书法大展,还获了名次。在她的影响下,高扬的书法也小有名气,听说已经加入了地区书法家协会。
“高团呢?”周展剥着一个青皮鸭蛋问高老夫子说。
“还没回!”高老夫子用筷子使劲撬着瓶盖,头也没抬地回答。
不想老夫子话音刚落,高团已骑着车子铃声喤喤地来到了院里。高团又高又大,双腿一伸支住车子,欢天喜地地对周展说:“周哥,牛鑫正要我找你哩!”
周展不解地望着高团,问:“是不是也想让我算一份儿?”
高团尴尬地笑了笑,支牢车子,走过来抓起啤酒灌了一通,最后说:“牛鑫想借一下你的教室,放几天大蒜!”
高老夫子一听睁大了眼睛,对高团说:“周老师的教室已被我占了,你们另想门路吧!”
高团猛地放了酒瓶,着急地说:“爸,牛鑫说,连你那班的教室也要占!我看今年咱就别搬家了。搬来搬去的,就住那么几天,也不怕麻烦!”
“你懂什么?”高老夫子不满地望了儿子一眼,悻悻地说,“一年里舒心两个月,十年就是二十个月,等于我们白白住了两年宽敞房子!”
高团磕着鸭蛋说:“等我赚了钱,咱们就盖它几间!”
“地皮呢?”高老夫子像做了一个惊梦。
“也买嘛!”高团大大咧咧地回答。“异想天开!”高老夫子瞪了儿子一眼,狠狠地说,“别说没钱,就是有钱,也应该先给你买个工作!”
“所以呢,眼下钱是首要矛盾!”高团趁机劝父亲说。
高老夫子张了张嘴,再没吭,闷闷地喝啤酒,细细地吃鸭蛋,许久了才叹气道:“周老师那班已放满了课桌,怎能用?”
“唐老师和徐老师的呢?四个班的桌子集中在一个教室里,不是能腾出九间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