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预言吃惊地张大了嘴巴。他双目紧盯着那朵小白花,许多情景在他的脑际间轮番出现,他知道这个软弱的女人肯定有许多难言的苦衷。他脸上透着怜悯之色,悄悄拉过顾怡,低声问:“告诉我,家中发生了什么事?”
顾怡看了看胡预言,又回首望了望抽泣不止的母亲,小声说:“我爷爷被人打死了,我爸爸也找不到了!”
“是谁打死的?”胡预言瞪大了眼睛问。
“是贼人!”顾怡也瞪大了眼睛,“是贼人盗走了我家的八块金砖,打死了我爷爷!”
胡预言直起腰来,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走过去安慰余雅琴说:“地主财产的所有权应归贫农团,贼人盗走浮财又打死了人,这叫破坏土改运动,应该捉拿归案绳之以法!”
顾怡说,那一刻他像是看到了什么希望,急忙跑上去拉住胡预言的手说:“叔叔,你帮俺捉拿贼人吧?爷爷死得好屈呀!”
胡预言望着他们母子,很为难地叹了一口气,最后说:“我的职责只在金村,管不了你们村的事……不过,我可以给顾大壮说一声,让他抓紧时间过问一下!若能抓到凶手,不但能使金砖归属贫农团,也能尽快找到顾嵌的下落!”
余雅琴止了啜泣,双目中含着忧郁说:“顾大壮是我家长工,与我家有世仇……若你能去我们村当工作员就好了!”
“咳!区上人太少,凡是贫农团有能力搞土改的,就不派工作员了!”胡预言略含遗憾地说。余雅琴惋惜地望了望老同学,气馁地说:“感谢你不忘同窗的情分,在这种时候还敢与我说话!预言,为了你的前程,咱们好自为之吧!”
“雅琴!”胡预言忍不住地抬高了声音说,“我本想劝你和顾嵌赶快与家庭划清界限,走出来参加革命,没想竟出现了这种事!”
“划得清吗?”余雅琴嘴角处露出一丝凄苦,冷笑道:“命,这就是命!”说完,拉过顾怡,头也不扭地走了。
胡预言没有追赶,他只是呆呆地望着那个苗条的身影,失望地叹息了一声。阳光簇拥着那个女人,消失在街的尽头处,最后那里只留下一片迷蒙。
1947年秋的颍河镇人祖庙已少了往日的鼎盛,善男信女们开始主宰自己的命运,投入了轰轰烈烈的土改运动,偌大的庙院也就显得冷冷清清。古庙建在镇北的街口处,三进深的殿堂,巍峨又雄壮。周围古柏森森,红墙高耸。砖铺甬道直通大殿。大殿为“显仁殿”,高出地面六尺有余,麻石台阶拾级而上。殿内供奉着人祖伏羲。一道黄幔拉开,人祖神情庄重又慈祥,手执阴阳八卦,身披树叶织衣,赤脚蓬头,额头上长出两只角。翻天覆地的大变化很显然波及了神门,殿内香火稀少,和尚们也少了往日的静泊,脸上透出心神不定的惶惑。
余雅琴取出大把香,一个和尚心不在焉地接过,燃了,举顶膜拜,插入香炉,然后开始敲木鱼。余雅琴拉过顾怡,一同跪在人祖的面前。她喃喃自语,为自己的丈夫祈祷。顾怡左顾右盼,只觉得殿内肃穆得令人可怕。
顾怡说,那一天他和母亲走出庙门的时候,太阳已经偏西。庙门两侧的红墙被夕阳照耀得五彩缤纷。古柏的树影相互交错,投射在麻石场地上,透出一个个亮圆,显得斑驳灿烂。庙门前已少了往日的喧嚣,卖香卖纸测字算命牙伤妇科变大戏法的和各种小吃早已没了踪影,偌大的场地极空旷。无数只麻雀在柏树上集合,夕晖照红了它们的胸脯,“唧唧喳喳”的叫声悠扬又响亮。余雅琴忧心忡忡地站在那片灿烂的光辉里,久久不挪步。这时候顾怡才看到庙门一侧的那个占卜先生。那占卜先生银须抖抖,背靠一棵巨大的松柏,正羊抵头似的从花镜上方盯着他们母子。余雅琴迟疑了许久,终于走了过去。走到卦摊前的一瞬间,她看到那占卜先生稳操胜券地抚了一把银须。
余雅琴恭敬地给那老者施了礼,然后坐在了看客的位置上,掏出了一枚银元,苦笑了笑说:“先生,我没有中州票,银元您还要吗?”
占卜先生和蔼地笑了笑,露出了一个老者的善良。他接过银元,端详了余雅琴好一时才说:“太太,恕老朽直言,你印堂灰暗,家中近日定有不测!”
余雅琴没流露出惊讶的表情,只是轻轻叹了一口气,虔诚地说:“先生,像我等这种人家,如今哪还会有平安之说!我只想问一问我夫君的命运?”
先生沉吟一时,取过签筒,摇了几摇,说:“先抽支签吧?”
余雅琴手有些颤抖,手指刚触到那排竹签,突然又缩了回去。她拉过顾怡说:“孩子,替你父亲抽支签吧!”
顾怡好奇地看了看那签筒,认真挑拣一时,取出一支,递给了先生。先生接过那签,顿时变了脸色,许久了,才把那签亮在余雅琴的面前。
余雅琴望了望竹签上的蝇头小楷,只觉眼前一黑,差点昏了过去。顾怡也急急伸过脑袋,昂昂地念道:“凶多吉少!”
余雅琴一下显得软弱无力,面色苍白。她再没心卜卦,拉过顾怡,给先生施了一礼,扭身正欲走脱,不料胡预言就站在她的面前。
“我想趁你的车子赶一程,不知你同意不?”胡预言正经地说。
余雅琴眼里含着泪花,痛苦地沉默片刻,终于向胡预言点了点头。
那时候太阳已落,霞光如血,涂满了西天边际。夜影四袭,颍河镇已沉浸在傍晚的喧嚣之中。大街上灯光闪烁,人影绰绰。风越刮越猛,四周充满了秋日的寒冷。远处的小巷里,赵九正在焦急地东张西望。三匹马骚动不安地刨着蹄子,突然扬颈长啸,嘶声如泣如诉,冗长而压抑……
顾怡说,就在那一瞬间,他看到了马哭——几匹马的眼睛里都挂着泪水,在星光里显得晶莹剔透,酷似白色的珍珠。
顾大壮从后院越墙而过轻轻走上绣楼的时候,顾倩还未睡。美孚灯豆大的灯火悄无声息地闪闪跳跳,绣楼上的一切都显得影影绰绰。可能是由于室内早不住人,楼梯上还隐隐散发着一股霉味。他用唾沫湿了窗纸,看到顾倩正坐在木床上发呆。蚊帐玉黄的色泽衬着暗红的木床,渗出年月腐朽的气息。那床做工精细,雕龙镂凤。大红大绿的绸被齐齐叠着,被放在床头的一角,女主人像是刚刚起身,被子上还残留着一个模糊不清的凹痕。
顾大壮悄悄推开房门,身影投向床边的当儿,顾倩惊恐地“啊”了一声。待她看清是顾大壮时,面部上透出释然。顾大壮觍着脸走过去,轻轻撩开垂落的帐帘,顿觉一股似有似无的幽香飘曳如丝地朝他袭来,使他神魂颠倒。
“你来干什么?”顾倩怯弱地问。
“我来看看你!”顾大壮说着就欠了欠屁股,放肆地揽了顾倩的蜂腰,饥饿地把嘴巴伸向了顾小姐的面颊。顾倩下意识地躲闪了一下,然后缠绵地推开顾大壮,嗔骂道:“一身马粪气,走开!”顾大壮涎脸笑了笑,咽了一口唾沫,松了手。
顾大壮与顾小姐同岁。顾小姐长成大姑娘以后,这位昔日的顾家大把式曾得到过顾家小姐的垂青。每每进城,均要他赶轿车。有一次天已摸黑,车出县城十里许,顾小姐让停车。接着,她就跳下车来蹲在车旁小解。从此,顾大壮每每夜间做起桃花梦,那个令他筋疲力尽的梦中总有顾小姐的影子。
事实上,那一天过后,顾小姐的春梦里也多了一个健壮的小伙子。半年之后的某天夜里,终于有一团白花花的身影向她扑来。那个浑身散发着马粪味的身影充满蛮力,在那个叶绿花香有着淡淡月色的晚春之夜爬上了她的牙床。她从惊恐万分渐渐变得羞怯如猫最终没将叫声送出喉口。顾家大把式亲昵的语音和笨拙的双手很快将她制伏,使那个过分温暖的晚春之夜难以忘却。直到后来李时义闯入她的生活她才悟出自己和土头土脑的顾大壮根本不是一路人,青春年少时的荒唐只留下一片羞涩的记忆。
上过洋学的李时义虽然体格不如顾大壮但床上功夫却能胜过十个马夫。羞喜交加的顾小姐在卧床上被洋派小生摆弄得失魂落魄,耳畔没有了顾大壮那如牛似虎般的喘息声,她一下子就进入了最佳境界。孤寂的绣楼从此便有了血与火的交融。一对男女在幽香的牙床上寻欢作乐终于引起了少奶奶余雅琴的警觉。余雅琴通过顾嵌向老爷子说明了缘由。身为名门户主的顾老阙气冲冲上了女儿的闺房。老奸巨猾的县参议员一上绣楼便嗅出了女儿房里四处弥漫着的淫荡气息。他双手颤抖而没说一句话,当天夜里就在后花园四周布下天罗地网,抓住了文质彬彬的小学教员。几个家丁充满醋意地把李时义吊在了房梁上,打得遍体鳞伤。顾小姐于濒临绝境之时再次想起了顾大壮,求他偷偷放跑了李时义。
岁月荏苒,这个浑身充满马粪味的顾家大把式在她的记忆中早已淡如薄雾。由于今日中午的邂逅相遇才使她回忆起那个晚春的夜晚。事实上,对这个夺去她贞操的野小子她历来是又恨又爱的。尤其是当年解救李时义,他能不顾情敌之恨表现出一个男子汉的博大气度确使她感激不尽,如今的大把式在一夜间成了主宰他们顾家的命运之神,她一下子又感悟出自己的伟大来!
望着风姿不减的顾小姐,顾大壮百感交集。如果当初知道人的位置会如此地翻个个儿,他决不会冒死去救李时义的。那时候,为了感谢顾小姐给他的第一次人生体验,他确实达到了赴汤蹈火的境界。革命运动如风卷残叶般来了,李时义成了让人不齿的叛徒,顾小姐又回到了他的身边。从中午望到顾倩的那一刻起,他就激动不已。他可以居高临下地对待一个女人了,因而也就没有了浮躁和紧迫。一切都应该是稳操胜券的!
“听说李时义还活着?”顾大壮脸上透出安详之气,平静地问。
顾倩的肩头战抖了一下,警惕地反问道:“你怎么知道?”
“今儿个去区上开会,区长命令我们只要发现李时义,立即逮捕!”
顾倩面色开始泛白,目光盯着一处,喃喃地说:“他会来这里吗?”
“你不就是在等他吗?”顾大壮盯着顾倩问道。
“不!”顾倩像是被人窥视了什么秘密,一下跳将起来,急急走到窗口处,突然又扭脸对着顾大壮喊叫,“不是的!我不是在等他!”
“何必心慌呢?”顾大壮走过去搂住顾倩的腰,轻轻抚摸着她的面颊说,“事情到了这一步,把他忘掉吧!他是叛徒,与你没有什么事!再说,你已回到了顾家楼,这里的一切由我说了算,我怎会亏待你呢?”
顾倩软弱无力地倒在了顾大壮的怀中,禁不住轻轻啜泣,哽咽说:“父亲身亡,兄长至今生死不明!李时义叛变了革命,最终不会有好下场!我可怎么办呢……”
“一切有我,一切有我嘛!”顾大壮说着,一下搂紧了顾小姐,面颊开始在肥硕的乳房间徜徉,喘气声越来越粗,突然,一只手急促地朝下部游走……
那时候风已停止,世界静得如死。月亮从灰黄的云层里钻了出来,后花园朦胧中显出轮廓。一个幽灵般的黑影伫立在芭蕉丛中,双目直盯绣楼上的窗口,望着两个人影叠合在一起。然后,那里就一片黑暗。
第二天是个晴朗的天气。一夜秋风,像是扫尽了污浊和潮气,天空蓝得洁净又深远。枯黄的树叶被风踅进角落,显得安详又宁静。树冠上的叶子已落大半,给人以疏朗轻松的感觉。太阳从东方升起,万物暴露在明媚的阳光里。村子里炊烟缕缕的时候,顾家长工顾大壮夹着铺盖回到了顾家大院。
顾家楼贫农团团长走上顾家高门台的那一刻,眉宇间闪烁着红色的光亮。他已不是过去的马夫,他禁不住扬眉吐气地扫描着大厅前的一切。赵九惶惶地迎了上来,恭敬地接过铺盖,把他让到大厅里,然后又飞快地去找余雅琴。
余雅琴很明智地让人打扫了一间上房,作为顾大壮的下榻之处。一切收拾停当之后,顾大壮对余雅琴说:“我要在这儿住上几天!区上让我尽快破案,找回丢失的财宝,找回顾少爷!”那时候余雅琴已看出顾大壮搬回顾家大院的真正目的,只是矜持地笑了笑,没说什么。
“刚分来的那个胡预言说他和你和顾少爷是同窗,特别嘱咐我要认真过问这件事!”顾大壮讨好地望了望顾家少奶奶,目光在那高耸的胸围处逗留了好一时,又说,“我是车把式出身,对破案一窍不通,还请少奶奶多多帮忙!”
“顾团长过谦了!”余雅琴苦笑了一下说,“我一个妇道人家,手无缚鸡之力,岂能去捉拿贼人?”
“提供提供线索总是可以的吧?”顾大壮认真地说。
余雅琴想起了那天夜里账房老金说的那句半截话和对赵九谎报军情的疑惑,便对顾大壮说了。顾大壮听后眉头紧蹙,目光越过大厅朝远处的桂花树林眺望了好一时,最后对顾家少奶奶说:“这话先不要对他人讲,等我调查清楚了,再动手不迟!”
早饭过后,顾大壮开始在顾家大院里转悠,见到仆人或家丁,总要问一问那天夜里的事情。最后,他又走到了绣楼处,仔细看了看墙上的血迹,就上了绣楼。绣楼的房门紧闭,疲倦不堪的顾小姐还未起床。他望了望昨晚被他舔破的窗纸,回味地自乐一番,便下了绣楼。那时候他看到顾怡正在后花园里捉蝴蝶。几只色彩缤纷的蝴蝶在菊花丛中飞飞舞舞,样子十分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