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尊素的机智和富有策略,曾几次使阉党罗织罪名迫害东林的企图未能得逞,因而被对方目为”狠心辣手“,必欲去之而后快。天启四年(1624年)六月,左副都御史杨涟上疏皇帝,以”二十四大罪“搏击魏忠贤,尊素虽在事先曾指出这一行动欠妥、结局不容乐观,但仍然继杨涟之后上疏劾魏,以为声援,结果受到”传旨切责“的处分。翌年,魏忠贤兴起大狱,杨涟、左光斗、魏大中等人被捕,在狱中受尽酷刑而死,尊素则被指为”东林护法“,革职还乡。天启六年(1626年)二月,魏忠贤再兴大狱,一时缇骑四出,搜捕党人。圣旨点了周宗建、缨昌期、周顺昌等人姓名,称他们”尽是东林邪党“,命令锦衣卫将其”扭解来京究问“;由于阉党要角、提督苏杭织造太监李实告发尊素,说他虽家居讲学,但与高攀龙私交甚密,于是黄尊素亦在同案被逮之列。当锦衣卫至苏州捕周顺昌时,引起民众公愤,士民数万围殴堤骑,势如山崩,当场打死一人,其余差官仓皇逃匿。这天,往浙江捕黄尊素的锦衣卫旗校恰好泊舟城外,也被愤怒的民众驱逐,诸旗卫仅以身免,行李公文及所乘船只都被沉之于河。当时有人劝黄尊素,说:抓人的公文已经遗失,锦衣卫也不敢露面,这正是亡命出逃的好机会,尊素却说:“抱头鼠窜,岂免一死?昂首伸眉,落得骨头香耳!”(于是慨然投案。黄宗羲陪送父亲登途,直到常州,父子方挥泪而别。此一分首,便成永诀。
尊素入狱后,特务头子、锦衣卫镇抚理刑许显纯亲自罗织周纳,诬陷尊素“受贿银二千八百两”,五日一审,榜掠备至。闰六月初一日,一片刚肠、坚贞不屈的黄尊素惨死狱中,年仅43岁。同时被捕入狱的周顺昌等人,也被许显纯以极其残暴的手段先后害死。
凶讯传到余姚,黄氏一门举家恸哭,母亲姚氏悲痛欲绝,晕而复苏,祖父黄曰中则大书“尔忘勾践杀尔父乎”八字贴在墙上,让宗羲进进出出都能看到,以激励孙儿报仇雪恨。此时黄家极为贫困,幸赖家乡父老及尊素的同年故旧慷慨解囊,才得以纳还“赃银”,使阉党对黄家的迫害暂告一段落。
1627年八月,熹宗朱由校死,其弟情王朱由检嗣立,是为崇祯皇帝。朱由检颇想有一番作为,来挽救朱明王朝的颓运,即位之初,便着手整顿朝纲、收拾间党。十月,罢免魏氏得力干将、名列“五虎”之首的兵部尚书崔呈秀,并将其逐出京师,令回原籍居住;十一月,宣布魏忠贤十大罪状,阉党分子阮大铖、许显纯等纷纷自请免职,又将魏忠贤赶出大内,押往凤阳“看守皇陵”。魏忠贤见大势已去,这才收拾摒当,带上珍宝40车、骏马千匹,还有800“壮士”随从护卫,前呼后拥,迤逦南行;崇祯又向天下公布魏阉之罪,谓“逆恶魏忠贤,擅窃国柄,诬陷忠良,罪当死,姑从轻发凤阳;乃不思自惩,素蓄亡命之徒,环拥随护,势若叛然。命锦衣卫逮治”(《明通鉴·天启七年》)。魏忠贤行至阜城(今属河北)闻知此讯,确信死灰已难复燃,于是自缢身亡,结束了罪恶的一生;崔呈秀自知难逃法网,乃“列姬妾、罗诸奇异珍宝,呼酒痛饮,尽一囗即掷坏之”(《明史·崔呈秀传》),然后也上吊自杀。十二月,将逆党田尔耕、许显纯等人逮捕下狱。
崇祯元年(1628年)正月,黄宗羲满怀对魏忠贤阉党集团的血海深仇,赴京为父讼冤。到得北京,形势又有进一步的发展,朝廷赠恤天启年间死难诸臣,尊素被追赠为太仆卿(三品;南明福王时又追谥“忠端”),算是替他平反昭雪。于是宗羲上疏,请求皇帝依法严惩李实、许显纯等送党分子,崇祯指示刑部“作速究问”。
五月,刑部会审许显纯及其帮凶锦衣卫指挥崔应元,黄宗羲到堂对质。许显纯名列“五彪”,是魏忠贤心腹爪牙之一,东林党前后“六君子”的冤狱都系他一手罗织,前后“六君子”的“供状”全是他一手伪造,他的双手浸透了东林志士的鲜血;崔应元则参与了许显纯所有这一切罪恶活动。面对凶顽,宗羲怒不可遏,从怀袖中取出早已准备好的铁锥猛刺许显纯,许显纯血流被体、狼狈不堪,还声嘶力竭地为自己辩护道:“我是孝定皇后外孙,依照法律,应该得到从轻发落!”宗羲义正辞严地痛加驳斥:“许显纯与魏道内外勾结、朋比为奸,多少忠臣义士命丧其手!许显纯罪同谋反!犯谋反大罪的,如帝子神孙、贵为亲王的高煦、宸濠,尚且依法诛戮,何况皇后家的外亲!”又挥拳奋击崔应元,拔下他的胡须,以祭奠先父忠魂。刑部大堂之上,无不为之动容。六月,许。崔伏法,家属流放。
宗羲又联络一批被害志士的子弟,如周宗建之子延柞、夏之令之子夏承等人,将直接下毒手残害前后六君子的狱卒叶咨、颜文仲处死。这时,已入另案待审理的李实大起恐慌,悄悄托人向黄宗羲送上白银3000两,哀恳宗羲放他一条生路,不要出庭对质。这一手对大义凛然的黄宗羲不起丝毫作用,他当即上疏朝廷,说“时至今日,李实犹敢贿赂公行,他的申辩岂会符合事实!”审讯结束之后,宗羲组织被难诸家子弟,设奠于诏狱正门,公祭死难的父辈,一时悲声大作,震天动地,旁观者无不下泪……宗羲这一系列行动显示了他的果决刚毅的个性,他的大智大勇大孝大义有胆有识敢作敢为给人们留下深刻的印象,一时名动京城,声闻天下,人们都呼之为“黄孝子”。这一年,宗羲19岁。秋天,宗羲扶柩离京,回到余姚。
磨剑结客
黄宗羲对于科举功名素不热衷,尤其是在遭家难之后的这几年中,作为长子,他或因昭雪父亲的冤狱而南北跋涉,或为一家之衣食生计而东西奔走,虽然仍读书不辍,却“无暇更理经生之业”(《黄宗羲全集》一,《思旧录》)。不过,在那个时代,科举的道路被天下视为读书人立足社会施展抱负的正途。天启三年(1630年),宗羲到了南京,与沈寿民(字眉生,安徽宣城人,侨居南京)邂逅相识。这一年逢午,正是乡试开科之期,寿民劝宗羲应考。如能中举,对家人也是一种安慰,因此宗羲参加了庚午科南京乡试,结果却名落孙山。返乡途中,在镇江遇见文震孟(字文起,号湛持,江苏苏州人,崇祯八年曾一度入阁),两人同乘一船,直到苏州。开中叙话,言及这次科考,宗羲便将自己的试卷呈上,请身为父执辈的文起先生指教;震孟阅后极为赞叹,“嗟赏久之”,对宗羲说:你日后“当以古文呜世,一时得失,不足计也”。
这番经历,使宗羲进一步认识到“科举之学锢人生平”,于是更为自觉地把精力集中在能够经世致用的“实学”上。虽然后来宗羲也曾数度入场屋参加科举考试,其实都是聊以应景,早已不存有博取功名之类的心思了。
当年尊素被逮入京时,曾谆谆告诫儿子:“学者不可不通知史事”(《年谱》);途经绍兴,刘宗周(字起东,号念台,学者称蕺山先生或念台先生,浙江绍兴人,1578~1645)为尊素饯行,尊素在席上又嘱咐儿子拜宗周为师。宗羲牢记父亲的遗嘱,回到家乡后便开始发愤治学。蕺山先生是当时名儒,曾在东林书院讲学,政治上十分同情和袒护东林党人;学术方面提倡“慎独”、“诚意”,毕生研讨程朱理学和阳明心学,而对两者又有所批评。宗羲在蕺山门下问学,致力于研究宋明以来的理学思想。地处浙东的绍兴素为人文荟萃之区,讲学论道之风极盛,所谓“自宋元以来,号为邹、鲁”,宗周之学,出姚江学派(王阳明心学)。崇祯二年(1629年),宗周与陶爽龄一同讲学于绍兴证人书院,陶氏宗阳明学末流,喜欢援儒入释,与弟子“授受皆禅”,“姚江之绪,至是大坏”,宗周对此十分不满,刚入蕺山门下的黄宗羲攘臂而起,约集“吴越中高材生六十余人,共侍讲席”,破斥陶氏之说,使蕺山“慎独”说更为发扬光大。在问学蕺山门下同时,宗羲又开始有计划地阅读史籍。他从《实录》入手,将本朝自太祖迄光宗共十三朝《实录》细细研读,然后再读二十一史,“每日丹铅一本,迟明而起,鸡鸣方已,两年而毕”,这样,不但“通知”了本朝史事,还深入了解了中国上下数千年的史事,为“经世致用”奠定了坚实深厚的学问基础;不仅此也,宗羲还多方搜求、广泛涉猎,邀游于中华学术的海洋中,“旁求之九流百家。既尽发家中藏书读之,不足,则抄之同里世学楼钮氏、澹生堂祁氏,南中则千顷斋黄氏,吴中则绛云楼钱氏。穷年搜讨,游履所至,遍历通衢委巷,搜鬻故书,薄暮,一童肩负而返,乘夜丹铅。次日复出以为常”(《神道碑》),极为深入地钻研了四书五经、诸子百家,旁及天文、地理、历算、音乐、释老等各类书籍。这使他锻炼养成了别具只眼的独立思考能力,往往能“凿空新义,石破天惊”,生发出卓异而深刻的见解。
宗羲有四个弟弟,其中大弟宗炎(字晦木)、二弟宗会(字泽望),都由宗羲亲任教导之责,“一不数年,皆大有声,儒林有’东浙三黄‘之目”(《年谱》)。这一时期,黄宗羲不过20多岁,却一时名声大噪,“所居虽僻远城市,不乏四方之客”(《年谱》),他也因此结识了当时不少名流,与沈寿民、陆符(字文虎,浙江鄞县人)、万泰(字履安,与文虎同里)最称莫逆。在发愤力学、刻苦攻读的同时,宗羲仍然十分关心国家大事,以高度的责任感注视着天启以后的政治风云。
当时,虽然魏忠贤等已经伏诛,他的羽翼爪牙也被剪除,但是,阅党残余远未销声匿迹。尽管崇祯二年(1629年)曾“钦定逆案”,将阉党分七等定罪,前六等俱处以流放,末等则“冠带闲住”,虽保留名位却无实权,然而“其党犹满朝”。他们虽蛰伏朝野,却一直在窥测试探,待机翻案,企图东山再起。崇祯三年(1630年)六月,温体仁入阁。体仁宇长卿,乌程(今浙江湖州)人,貌似恭谨忠厚而内心残刻,又颇具心机,巧于揣摸迎合皇帝的心意,因而很受崇祯宠信,居内阁掌朝政达8年之久。此人早在天启年间就曾赋诗为魏忠贤歌功颂德,与东林党则格格不入。崇祯初年廷推阁臣,礼部侍郎钱谦益名列第二,温时为礼部尚书,但资望尚浅,不在被推荐者之中。他意会到崇祯对钱心存疑虑,便大张挞伐,翻出7年前已有定论的旧案,攻击谦益受贿、“结党欺君”。结果,在其他大员一致认为谦益无罪的情况下,谦益仍被革职回籍、等候处理,一些受此事牵连的官吏如瞿式耜等都遭贬谪;而钱氏曾被指为“东林恶党”,当年阮大铖向魏忠贤上所谓“点将录”,将钱列为三十六天罡“中的”天巧星“。由于这些缘故,当温体仁入阁,不久又擢为首辅、大权在握之际,”魏忠贤遗党日望体仁翻旧案、攻东林“(《明史·温体仁传》);而体仁亦”庇私党,排异己,与举朝为仇“,对正直势力形成极大的威胁。
当时士大夫集团中正直一派的急先锋,是以少年名士为主体的复社。
明中叶以来,士大夫集会结社之风特盛,三五同道,声气相求,即可组成团体,或者赏花赋诗、饮酒衡文,或者讥弹时政、臧否人物,已成为当时文人生涯之一组成部分。万历之后,因为朝局清浊不定、政争频繁,这种结社也就往往更含有较浓厚的政治气息。江南人文渊薮,集会结社尤为普遍,天启、崇祯间,较知名者就有应社、国门广业之社、读书社、小筑社、诗社、文社、几社、登楼社等等,不一而足。
崇祯三年(1629年),名士张溥(字天如,号西铭,江苏太仓人,1602年~1641年)联合诸文社,在吴江尹山聚会,以”兴复绝学“为号召,成立复社,此为复社第一次会议,史称”尹山大会“。翌年,张溥又在南京召集”金陵大会“,当时恰好也在南京的宗羲经友人周镳(字仲驭,江苏金坛人)介绍参加复社,成为社中活跃人物之一。这年,宗羲还加入了由名士何乔远为首领的诗社;后来,宗羲与万泰、陆符及其弟宗炎宗会等还在余姚组织过”梨洲复社“。到崇祯六年(1633年),张溥在苏州召集”虎丘大会“,与会之复社人士多达数千,规模之大,为前所未见。从此,复社作为继东林之后而起的具有相当影响力的团体,出现在崇祯时代的政治舞台上。一时俊彦,如陈子龙(字卧子)、吴伟业(字骏公)、冒襄(字辟疆)、侯方域(字朝宗)、陈贞慧(字定生)、吴应箕(字次尾)、顾炎武(字宁人)等人,俱荟聚复社旗下;宗羲与社中诸同志时时往还,相互之间切磋学问、砥砺志节,使自己增长了见识,眼界亦更为开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