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这个春天的下午,我有一种无法言说的失落。
比如,地上成排的树。它们向前倒着,长长短短的枝小心翼翼地伸开手臂,保护着最后的主干。紧紧的,贴着地,寻找一种温暖。走近时,看到嫩嫩的苞,奋力地鼓着,仿佛明天,就可以吐出一小片绿绿的叶。
还有树根,光滑,洁白,一种来自生命的颜色,在阳光下无语。于是,我坐在树根上。有了一些记忆,好像这是我栽的一棵树,应该是十三年前,我和学生一起,挖下一个深深的坑,倒上一桶汪水,埋进去很多土,我们唱了歌,我还说了话,二十年后,你们和树一样,必定是栋梁之材,老师也可以。
现在,树成了栋梁,由一株幼苗,在风中,在雨中,在黑夜,与寂寞拥抱,与时间牵手,终于成了一株挺拔的白杨。
而我,却没有自豪。
比如,接到一个电话,是一个同学,高中时代。他告诉我他到了苏州,月薪四千,他从不隐瞒自己的收入,和他的笑容一样,除了真诚,还是真诚。然后便是夸我的职业好,我听着,笑着,一言不发。然后,我开始回忆,当教师的十三年。早晨,在操场上跑步。中午,在食堂吃饭。晚上,在教室看自习。或者上街,买一些并不鲜艳的时令菜。月末时,到那个拥挤的信用社,领出薪水,开始计算一些琐碎的加加减减。
接着便是另一个高中同学,在常州,公务员,说着同样的话,和我一起回忆高中生活:有一棵老槐树,还有一口教室,五十六个孩子为高考做着同样的事情,语文老师姓赵,数学老师姓姚,英语老师姓彭,他们都很敬业,说着同样的话。王绍松突然笑了,他问我还能记得当年的理想吗?我想起了毛泽东的诗词:曾记否,到中流击水,浪遏飞舟。我跳了一下,是心脏,清晰而猛烈地,我记着我的理想是,考上一个叫青年政治学院的大学,准备从事一些比较宏伟的工作。
于是,我笑了一下,开始沉默。
其实,我不喜欢回忆。怀旧是一种情怀,可以放松,可以慵懒,也可以浅浅地伤感,像今天下午,我曾经坐在一辆出租车上。一个年轻的男子,喋喋不休说着工资的多少,大意是他工资很高,回到家里不习惯,下车时,却不愿付足够的钱。当然,他们发生了争执。当然,互相指责了一会。我坐在车内,微笑着倾听。我发现,他们很真实,话语随风丢掉了,留在手中的,只有明确的利益。我想起了我的真实生活:在教室里,说一些不违心的话,告诉孩子们,这个世界真的有爱。在街上,一分一角地讨价还价。在某个灯火通明的傍晚,得知一件事没有结果回家时,有一些浅薄的忧郁。
我庆幸,没有带上一个面具。
夕阳落山时,我开始往回走。想起昨天还在上课,今天,校园里却安静下来,一点声音也没有。有风吹来,我看到了柳树,柔媚起来,在一池碧水边,千姿百态。
我干脆坐下来,开始回忆,认真地回忆,与春天有关的事。比如将棉种放在营养钵上,将一把青草扔进春风,还有匆匆走回家的脚步。那时,我拿了一张试卷,告诉妈妈,我考了一百分。
妈妈笑了,她没有发现,她把试卷拿倒了。我没有告诉她,她不识字,我记住了她的笑,象是整个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