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前,我调到一个村小教书。学校不大,两排教室,一排办公室和教师宿舍,整齐而干净。
校长说学校后面的蟹塘更漂亮。我们就去看了,方方正正的蟹塘比邻而居,高高的拦网在阳光下纵横排列,长堤连通百十个池塘,点缀着一些韭菜、甜菜,有了热闹的绿意。校长叫我看螃蟹,我俯下身子,第一次看到真实而生动的螃蟹。
中午饭在教导主任家吃,校长也去了。她寒暄着,今天简单点,正式接风时是要上螃蟹的,我们的沱河蟹很有名的。我客气着,心里却多了一份期待。
樊老师却对我笑,太贵,学校吃不起。他是一个高而瘦的老师,说话时正起劲地按着琴。我惊异于一双摸惯了锄头镰刀的手可以弹奏出如此流畅的曲子,他又唱了起来。然后拍拍我的肩膀,没事学学琴,看看书,别去想那玩意儿,离我们太远。
我便认真教书。乡村孩子很朴质,也很听话,放学时挤在我的房子里谈天说地,上学时悄悄地带几根菜,或者几根柴草,我经常有一些感动。樊老师也笑着对我说,孩子们很喜欢你。对面的老师开玩笑,快了,快有学生送你螃蟹了。
樊老师点起烟,烟雾就围绕在他头部的周围,不可能,学生不会。我心里有一丝隐隐的不快,几次都是他说我吃不上螃蟹,难道笑话我没吃过?于是我问大家价钱,心想自己买就是了。他们都说太高了,自己都舍不得吃。李老师比划着给我看,一个五块钱。我的念头开始隐退。不久,樊老师的话也得到应验,学校的接风还在计划中,学生们说蟹已经卖完了,卖了好多钱。我只好看书,闲时到蟹塘边转转,看着游鱼在池塘里舒畅的来来往往。还有盛蟹的网箱,在水里安安静静,仿佛昨天的熙熙攘攘不曾发生过。
办公室里挤满了丰收的喜悦。有蟹塘的老师兴奋地算着价钱,樊老师不。他弹琴,唱歌,然后走到我身边悄声地说,中午到我家去。我有些疑惑,吃饭吗?我去了,村头的三间房,前面有三四种高高矮矮的树,在阳光下层次分明。他很热情,叫我吃,有鱼,有虾,竟然还有螃蟹,很大的个。他告诉我吃法,还说这几个都是漏网之蟹,已经错过卖的时机,正好请你帮忙处理掉。他还说你是一个教书的人,对孩子很好。他说了很多,其实平时他不喜欢说这么多的话。他说孩子们又多了一个好老师。
从此螃蟹以另一种真实的印象刻在我的脑海里。樊老师也是,我们交谈越来越多,谈学生,谈工作,偶尔也谈谈他的民师经历,我感觉他是一个有理想的人,尽管他五十多岁了。同事们都说是,他们说你不知道他身患重病,家里还有沉重的负担。我摇摇头。我想起了那顿午饭他的女儿在灶前吃饭,没有螃蟹。我还知道行情是35元一斤。我开始后悔。
樊老师不知道,他依然充满激情地和我聊天,谈教育,谈工作。渐渐地,我在日复一日的生活中找到了支点,我发现偏远的小学也很可爱,乡村的学生更容易让人感动。至于螃蟹暂时忘却了,虽然我的耳朵里经常飘进与螃蟹有关的词语,比如鲜美,或者美妙。
直到过年的4月,我爱人单位放假,带着女儿来到了学校。我带她们坐船,看夕阳在河中聚聚散散,陪她们上网箱捞鱼,女儿很高兴。但她终于记起了螃蟹,我给她说过的又大又胖的螃蟹,她说我想看螃蟹,看她怎么走路。走过蟹塘时,她坚持要跑到下面看看螃蟹生活的地方,爱人说她听说要来的时候就准备了一个小网兜。
我只好对她说现在没有,得夏天,夏天才有大而且张牙舞爪的螃蟹。校长也说夏天再来,一定让你吃上大螃蟹。她点点头,她说一定?我说一定。
很快,她们的假期结束了。几个老师说客气着还没来得及吃上一顿饭,尽尽地主之谊。我说明天天一亮就得走,不然就耽误了。真的,小村里有一班开往县城的车,每天凌晨4点多就鸣着喇叭开往附近的街上等人。于是我早早起来等车,天还没有亮,隐隐约约有一丝的白。车来了,她们上车,我和女儿挥挥手,我说下次,下次爸爸先把螃蟹准备好。司机点点头,按着喇叭,打搅着村庄的宁静。这时后边有人喊停车,我招呼司机,后面有人坐车。自行车驶近了,我看清是樊老师,吁着长气。我说你也去县城?他扬了扬手里的一个尼龙袋,现在不是季节,昨天我下塘捞了一遍,找着一只去年的蟹,给孩子看个稀罕。女儿从车窗里兴奋地接过尼龙袋,大声地告诉我,看,螃蟹,还有爪子。
樊老师说不能吃,隔年了,留着玩吧。车子开了,女儿使劲地挥着手,她很高兴。我知道,这是她第一次看见螃蟹,在意想不到的一个早晨,春风很温暖。
春风也吹过我的脸,我想说谢谢,可我没说。因为他朝我笑笑,转身走了。这个笑容,我一直留在记忆里,温暖着心灵或者情感,远远超过那些美丽的词语和动听的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