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临近年关的一个周末,我从县城坐车回单位。
刚出车站,又停了。涌进很多人,售票员招呼着他们坐座位,坐发动机,一个中年人一屁股坐在过道的板凳上,“这下好了,不用再倒车。”售票员拽他,“坐发动机上去,不然交警看到罚款。”中年人不以为然,“有交警我就蹲下,”又笑笑,“一路都是这么过来的。”
中年人掏出香烟,散给附近的乘客,包括我。很快,我们便聊天,都是他在讲,讲从广东坐车如何被车主卖了几次又从泗洪赶回泗县。他的头发一缕缕粘在一起,发黄的牙齿上荡漾着回家的快乐。“下了车,三轮车问我要5块钱。5块钱,多远的路?我一生气就跑去了。”周围的人都哈哈大笑。我问他去哪儿,他自豪地说,“一中,闺女、儿子都高三。”他挥舞着手,“学校要收50块钱资料费,我一人给100.快高考了,得增加营养。”
附近的乘客都被他吸引过来,夸他有福气,孩子上重点高中。他更加得意,“看,这个包里衣服都是他俩的,一人三套。”那个破旧的牛仔包靠在他的腿上,安安静静的。“这个包里是地毯,8个平方,老板送我的,我准备铺在丫头的屋里。”这个包也紧紧的靠在他的腿边,默默的。
烟吸完了,他从怀里掏出一瓶矿泉水,客气着请大家喝。我笑着说:“你自己喝吧,走这么远的路说了这么多的话。”他笑笑,拧开瓶盖,轻轻地喝了两口,很轻盈,不像口渴的样子。
他拧上瓶盖,揣进怀里。“这是酒,不能多喝,”他歉意地笑笑。不错,车厢里已经飘散着白酒的清香,淡淡的,清晰地扑进鼻间,心间,洗涤着混浊的空气。“坐车时间长,就煮鸡蛋,揣上酒,渴了喝酒饿了吃鸡蛋,既管饱又省上厕所。”他得意地笑着。
看到我有些疑虑,他伸出两个手指,“两瓶还没喝完,酒是工友们批发的,一斤四块五。”他挠挠头,“喝上两口,晕乎乎的,就觉不出挤了。”
我把头转过去。我看到村庄和田野飞快地向后滑过去,滑过去的还有温暖的太阳和三三两两正在玩耍的儿童,明朗而温馨。
车站到了,他从座位下掏出扁担,挑上两个包。我要帮他,他笑了,“几千里都过来了,不重。”于是,他向一条村道走去,稳稳当当。
看着他的背影,我很长时间没有说话。
二
第一次电话采访是2007年8月12日。我问:“你是他什么人?”那头传来一个年轻的声音,“我是他女儿。”
我说了很多,比如她父亲如何见义勇为挺身而出从歹徒手中夺下钱包,面对歹徒疯狂报复如何奋起搏斗,比如温州人如何排队看望、捐款表达关心。当然我也表达了由衷的敬意和赞美。
她说声谢谢,便没有了声音。然后是长长的寂静,还有隐隐约约的啜泣声。
第二次采访是8月15日。我到了卢圩村,一个和我老家相隔两千多米的村子。两间矮小的前屋,一个矮小瘦弱的老人坐在床上打着点滴。邻居们见多不惊地围了过来,抢着说英雄的平日所为,大都是扶弱助残主持正义的事。我认真的记着,一点一滴,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邻居们在我的启发下,说出许多关于英雄的往事。只有老人不说话,默默听着,偶尔眨一下眼睛。那天接电话的女孩告诉我,“奶奶担心阿爷的伤,吃不下饭。”
走时,她突然问我一句:“不碍事吧?”我点头,面对一个八十多岁的老人。
第三次采访是9月22日。通过温州的朋友辗转寻到他二儿子的手机号,忙打过去。二十多岁的卢灿磊很激动,他说刚代表父亲参加完全国首届道德模范表彰大会,有总书记讲话,还参观了奥运场馆。我说现在呢,他掩映不住的兴奋,“在合肥,省里还有一个活动。”我问他父亲伤情怎么样?他突然沉默了,没有任何声音。
过了一会儿,他才说:“已经稳定了,但还得动五次大手术。”然后他就挂了手机,他告诉我晚上就得回温州,离开父亲已经有一个星期,时间太长。
第四次是腊月二十,市报的记者约我去卢圩村,说英雄快回老家了。学校正忙着发寒假通知书,我推辞了。四天后,我在《皖北晨刊》看到整版的照片,有坐着轮椅的英雄,有那个瘦瘦的但洋溢着喜悦的老人,有抱着英雄哭泣的妹妹,还有那两间矮小却充满温馨的前屋。
他叫卢丙会,2007年安徽十大新闻人物,全国首届道德模范提名奖得主。现在,他回家了,与母亲相拥,看儿孙绕膝,听鞭炮声声。我没有理由,再去打扰。
三
正月初二,母亲打电话叫我们回家吃饭。还有两个已经出嫁的妹妹。
母亲说:“云山、云树来了,以前一次也没有来过。”她嘱咐再三,“一定要早到家,看看,亲热亲热。”
云山、云树是我大舅家的孩子,一个二十,一个十八。而大舅,六十岁了,腰有些弯。
等了很久,我、弟弟、两个妹妹。他们终于来了,满摩托车的礼品,在阳光下五彩缤纷。我们微笑,打量着对方。云山说:“表哥这么胖,没想到。”我拍拍他肩膀,“解放军这么瘦,我也没想到。”然后,我们看着对方笑,从心底流淌的笑不加任何修饰,仿佛我们是多年未见的老朋友,从记忆中走出,在冬天的温暖中对视。
我们吃饭。我们喝酒。酒很少,更多的时间在聊天,云山说他部队里的见闻,说驻地周围的风景;云树说深圳的高楼和他租的小房子,说他的公司高产值和他的低薪水。我问:“够不够用?”云树开着玩笑,“够哥娶媳妇。”云山腼腆着,不说话。
母亲忙完了菜,也上桌。她叫她的侄儿少喝酒,多吃菜“回去告诉你爸,不要再去云南了。”云山笑着,有些不好意思,“不去了,我妈说等我们成亲后再去。”母亲唠叨着,“不能再去了,年年挣的钱不够去云南的路费。”云树接过来,“等我们挣钱再带她去。”
云山说计划转上士官就有工资,有了工资就不让大舅再拼命挣钱。云树说努力工作赚钱回来开店也不让舅妈贪早摸黑卖菜。我问大舅忙什么?云山说编席编筐子卖,还做厨子。
沉默!不知为什么沉默。我说:“其实大舅还会唱戏,演过县官,在很多地方演。”他们摇摇头,说不知道,但眸子里亮亮的,跳跃着新奇的喜悦。“会画画,会吹笛子、弹琵琶、拉二胡。”我数给他们听,母亲点头,笑吟吟地点头,然后叹了一口气。
云山和云树给母亲敬酒。他们说,一定要让大舅过上好日子。母亲没喝,她看着她的侄子。“这些年苦了你们,不容易。”然后去端饭,母亲说不喝酒多吃菜,吃饱饭长身体。
大舅40岁时才结婚,舅妈是被人拐卖的云南女子。大舅夜以继日地做工,每年都陪舅妈回云南探亲,家中日子自然清苦。但云山、云树还是长大了,健康而茁壮地成长。
吃完饭,他们就要回去,云山说要帮大舅挖土,“他干不动了。”云树说:“今天我才知道爸爸竟然多才多艺,回去夸夸他。”他眨眨眼睛。
午后的阳光暖暖的,他们走了,坐在摩托车上,身子挺直。不像大舅,腰已经弯了。
寒假开学,我在语文课上讲了这三件事。教室里安静着。
我问,“你们听懂了吗?”一个作文很好的女生说,“听懂了,因为爱”。
我点头。因为爱,那位民工用一口白酒驱散劳累带来温暖;因为爱,荣誉、鲜花、掌声都阻挡不住家人对英雄的思念;同样因为爱,大舅一家人清贫的日子熠熠生辉。
一个男生说:“因为亲情,我就经常想爸爸。”
我点头。亲情,友情,爱情,都是为了爱。这个世界有风有雨,有春光有阴霾,有晨雾也有晚霞,但是有了亲情,心中始终会有一片晴朗的天空。
1953年5月29日,珠峰登顶第一人埃德蒙·希拉里与尼泊尔向导登津·诺盖向峰顶冲刺。埃德蒙·希拉里回忆说:“再迈出几步疲倦的步伐后,我们的上方就什么都没有了……只有天空。”
是的,什么都没有了,只有天空。没有鲜花,不需要掌声,不怕劳累,远离金钱的烦扰,亲情的天空纯净而高远。
我们每个人都是天空中的一缕阳光,彼此真实的温暖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