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操的铃声是一个信号。我在信号的提示下奔向操场,那里有许多早起的同学在等着我。他们会看出我有没有洗脸,我则能数清还缺了几个同学。早晨的风凉习习的,早晨的学生慵懒着,我也一样。终于,雄壮的进行曲响了,像一条长龙一样的队伍沿着操场跑了起来,声音很杂,步伐也很乱,同学们彼此笑着,戏打着。但是,像我一样的班主任三三两两跟在了队伍后面,用大声制止着嘈杂,用快速的脚步显示着庄严。没有多久,操场安静了,一千多人的队伍在周围长满玉米、黄豆、棉花的操场中间安安静静地前进着,用同一个旋律,用同一个脚步,满载着青春或者梦想,开始每一天新的生活。
其实我的生活也就这样开始了。记不清有多少天或者多少次,只知道10年来每一个上课的早晨,我都这样开始一个不同的一天,不管这天是兴奋、欣喜或者悲伤、难过。学生还要读书,读美丽的文字也许是动听的外语。我也读,站在教室里仿佛回到当年求学时,但我读的时间不长,我得安排学生打扫卫生区,得检查寝室有没有打扫,还有迟到的学生为什么来得这么晚?做完这些事,我还需要回家打开炉子,烧上一锅稀饭。这稀饭,是早晨给我最好的礼物。
白天是繁忙的。我挟着书本在教室间游走,我会神采飞扬地讲解李白的诗句,我也会慷慨激昂地评点历史。这时,我很高兴,许多双求知的眼睛给我期待,和力量,我便更认真地在历史和现实间穿梭,在我和学生间穿梭。但会有人打断这个过程,往往是某一个衣着干净脚上却穿着一双黄球鞋的男子或者脸黑黑的但穿着很流行服装的妇女。他们拘谨地站在教室外向我笑,我想起我在今天早晨或者昨天晚上打过电话叫他们到学校里来。这一堂课就这样被中断了,尽管他们会在门外等我。但我已经回到了现实,仿佛风筝断了线,颓废地落在大地。
课间是美丽的。我会获得空前的尊重和敬意,虽然我要付出喋喋不休的口舌。我会列举那两个调皮学生的种种玩劣之处比如上网、大吃大喝,也会让家长不要使用暴力。但我得花更多的时间与家长一起聊许多他们关心的问题,像成绩或者将来的命运。这时我说的每一句话,他们都是认真聆听的,这种认真让我不敢轻易多说一句话。
除了家长,更多的是学生。他们是来打官司的,碰掉东西,喊了绰号了。一个胖胖的女生揪了两个小男生,理直气壮地说他们不能喊冬瓜。还没等我开口,一个小男生笑着说,冬瓜减肥。当然,他们会握手言和。我像一瓶润滑油,调剂所有的矛盾,像一把剪刀,剪去很多纷乱。五十多个孩子,他们两两之间,三四个之间,有着数不清的关系,有着莫名的矛盾和紧张,我在中间,是一大块陆地,可以搁浅,可以休息。而课间,是阳光最丰富的时候,他们都羞涩着,高兴着,气愤着走向办公室,找到我,还有许多个班的班主任,诉说着各种各样的愿望和委屈。不约而同地,而且不用任何理由。
但高峰期是中午。在他们热热闹闹的大食堂吃过饭后,在我还正在快速地吃饭时,门前已经有人伸头几次了。往往是女生,三两个一阵,探头,缩回去,小声私语着,又伸出头来。我便出来,她们会推诿着,终于有人说要调座位或者请假,或者借钱。当然,我不能一一满足他们的要求。调位子是大事,一般不能让他们满意。请假有可能是一个借口,也需要火眼金睛。借钱则需要洞察力。我借过很多次钱,从一元到一百,从看病到修自行车再到学费。我准备一个笔记本专门记帐,只记名字,不记钱数,等他们还时,自己勾掉。我遇到过一个学生,问我借过很多次两元钱都还了。终于有一次借了十元,然后五十元,他说了各种各样的理由,我都借给他了。毕业了,他离开学校,我坚信他遇到了困难,但他骑上了摩托车,比我还早买上了手机,只是不提钱的事。我还是相信他遇到了困难,但我现在让学生签上姓名,我想让他们知道,人生的信用从这次开始,就从一角钱开始。
学生很懂礼貌,在满足他们要求之后,就告辞回去了。剩下的时间是休息,休息是一种享受,我可以看书,听音乐,大多数时候我选择思考,选择安排下午的事,下午是一段好时光,没有语文课,班里一般太平无事。我可以出试卷,找两个学生慢条斯理地谈话。一个下午两个课间,就这样慢条斯理地过去了,不留下一点痕迹。
夜晚要留下许多痕迹。有时我在大街上的游戏厅留下痕迹,我会揪住两个沉浸其中的学生神情严厉地带回来。有时我站在台球室门口静静地看着那两个调皮鬼拉开架式大干一场,然后垂头丧气地跟着我行走在半明半暗的小镇上。更多时候,我坐在明亮的教室内,看着十三四岁的孩子皱着眉头思考白天的课程,他们的脸上流动着日光灯的痕迹,还有青春的旋律。我就会想起我自己,当年,晚自习,也是这样,纯粹地学习,不搀一点杂质。
放晚自习了。教室里响起欢快的收书声,他们开始奔向商店,那里有方便面,有许多不知名的好看的也刺激食欲的零食。他们会在校园里溜达一会,消除一天的疲惫。而我的工作,是在又一遍铃声响过,催促着他们回到寝室。这时,我才会意识到一天的生活,悄无声息地过去了。
过去不一定是结束。有很多次深夜,我的门被敲响,或是电话铃尖锐的响起。班里的某一个同学突然生病,我当然得起来,带上几个同学深一脚浅一脚地去街西头的卫生院。奇怪的是每一次,都需要吊水。但他们很高兴,在明亮的病房里,我们一起兴奋地聊天,连同生病的同学,看着我,也参加到聊天中来。大概是平日难得这样的机会,其实我也是,难熬的时间就不知不觉流过去了。
时间流过去了,无声无息,记忆留下来了,有声有色。很多孩子,长大了,没有把我放在记忆之外,他们会按手机的按钮,给我发许多短信,也会打电话谈一些他们在校园里的记忆。我只是听,我只是高兴,高兴我是他们的一段记忆的守望者,无需更改,不用设计,永恒留在许多学生的回忆深处。
聊多了,谈的时间长了,他们会在过年前的某一天,相约而来。谈论着各自在城市打工的见闻,比试着不同大学的风景,开着玩笑,回忆起当年上学时班级里一些旧事,包括曾经的争执。我会发现有许多秘密是我不知道的,比如谁谁写的纸条,比如偷偷过的生日。但我不后悔,他们现在回到了校园,就是为了找回记忆。我要做的是准备一些饭菜,看着当年的学生现在象大人一样彬彬有礼地谈笑喝酒,我就看到了成长的影子,不加修饰地落在他们身上。
我也就开始喝酒,然后说你们上学时那点事,我早就知道。有人不信,马上又有人说,我信,谁叫他是我们班主任呢。
我笑了,很开心地笑了。他们说,老师笑了,跟上课时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