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杨集到大韩,十八里路。
杨集是我工作的地方,一般是星期天,我骑上自行车,顺着学校门前的街道出发。杨集很小,一南一北两条街,有三三两两的单位和挂着超市牌子的商店。我买些肉食,比如猪肉,那是老年人喜欢吃的食品,偶尔买些豆饼,豆芽,中午吃饭时需要一些喝酒菜。
前半截路不错,是县道,原先是石子路,后来是柏油路。路两旁是浅浅的沟,沟外沿是无边的庄稼,有高大的玉米,也有矮小的黄豆,行走在路上,有时感觉象是在水上划着一只小船,悠闲而寂静。但寂静的时候不多,鸣着笛的客车,呼啸而过的摩托,轰轰作响的四轮机将道路渲染得热热闹闹。他们有许多人会和我打招呼,客车司机会响亮地摁笛,加上微笑,因为我经常坐他们的车到县城,算是老主顾。摩托车会拉着尖利的笛声快速驶过,多半是我教过的学生,有的会停下来和我客气一会。当然也有正在教的学生,他们很害羞,骑着自行车溜过去了。他们的父母很客气,会聊上很长时间,关心孩子和成绩,还有许多的细节。所以,我的行走总是不连贯,缓慢的,像屋檐下的水,滴滴嗒嗒。
路两边还有亲戚。我的妹妹出嫁在离杨集最近的村庄,在路上可以看到她的前门是开着还是关着。大多数的时候,她在门前洗衣服,守着一个大盆,轻松地搓来搓去。我不下来,扬手示意,她就知道我回老家,她摆摆手,我就过去了。我们没有过多的客套,我看着她,还像小时候,笑笑的,只是身边多了两个高高矮矮的孩子,扯着她,转来转去。也有在路边的时候,她和邻居们闲聊,我会下来,她问一下老家的情况,有时我问她,因为她也经常回家。这样,老家就离我很近了。
县道的尽头是一个小小的集市。我选择买一些新鲜的食品,父母舍不得买的食品,还买过草纸,那是清明或是冬至,给逝去的祖父母送去一些想念。我很喜欢这个小小的集市,它是一个驿站,我休息一会,看着孩子吃着麻辣串窜来窜去,看着父母一般的农民挟着口袋蹲在摊前起劲的讨价还价。我就想起了我,小时候跟着父亲在街上。于是,我走得又慢了些,仿佛被扯着拽着,回到了一些无关风月的年代。行走就变成了一种回忆,在回忆中,我向大韩靠拢。
后半截是土路,与城市无关。我会骑得很快,在没有村庄没有烟囱的田野中放纵心情是一件很快乐的事。安静是这条路的标牌,树上、地上、桥上都很静,就连一只黄鼠狼,一只野兔穿过路面都是悄悄的。我不去惊动他们,他们也是这里的主人。我也是,我在这里出生,在这里生长,学会割草,打棉杈,打棉药,割麦子。走在这里,我也是安安静静的,我和一只田鼠一样,都在家乡的土地上沉睡,欢乐,嬉戏,打闹。我们同样是土地的一个细节,容易被忽略但绝对真实的细节。于是,细节在安静中逐渐扩大,前面的庄稼也重叠成儿时的线条,我又一次无法放快速度。我只好下来,推着自行车,或者干脆停下来,坐在沟边。想起原来在这割过草,吃过中学食堂师傅做好的饭菜,摘过陌生地里的野瓜。当然我就想起一起割草的玩伴,他们也都离开了这个村庄,在遥远的城市里挥汗如雨。有时,会有一些孩子吹着口哨,吸着冰棒匆匆而过。我看着他们,根据模样判断,十有八九不会错,他们很惊奇,“你是谁?”我笑笑,看到他们,就像看到了他们父母的童年,而我是童年的经历者,虔诚的见证者。
田野里总有三三两两的人在忙着,他们是我的长辈,或是晚辈。一个村庄里衍生出许多枝系,我是其中的一根小小的须枝。他们亲切地问杨集的庄稼,学校的孩子,有时递过一支烟,我就被包围了,被烟,被庄稼,被满脸胡子满身泥土的庄邻包围。我走不动,被什么密密麻麻地绊住了。绊住了,可我并不想努力地挣脱。一抬头,就看见了父亲和母亲,在大韩的路边,向我微笑着,象是小时候,等我上学回来,不急不燥的,拍拍我身上的泥土,接下书包。
我就吃饭了,在前屋,在斜射进来的阳光中,在温暖的风中,慢慢地吃,慢慢地聊一些学校与乡村的话题。时间就停止了,没有先兆,定格在童年,也没有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