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最后一根稻草
其实从碎石路面铺向叔叔、大婶的笑容时,其实从电线、电话线、有线电视线蛛网似的排列在原本虬枝绿叶的高空时,我就应该知道我的村庄早已远去。
可惜我无法渗透进岁月的积累,我还很小,一直挂着沉重的书包在村庄中来来去去。在我看来,每一个春天都是让人欣慰的。所以,成长的喜悦麻木了我所有的注意力,让我无法审视生命,直到有一天突然发现村庄已面目全非,这还是我远离村庄后的感觉。就像那则著名的寓言,驴大叫:怎么最后一根稻草这么重?我想,我和驴是一样的。当我目睹最后一间草房轰然倒塌,我才发现,我的村庄满眼的红墙白瓦。晚上竟也有千家灯火明。我知道,我只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村庄其实一天也没停止过远去的脚步。
守望村道
农忙时,村道在驴车的前进中变短。农闲时,村道又在农民的守望中变长。
上学的娃娃被不时从道上拽下来,开两句玩笑,骑车的赶集的也被热情的招呼逼下车。闲着的村人,就这样在路边用目光丈量着日子,将它拉直。
日子平淡无奇,道上毕竟还能听到东家长西家短。于是,村道的白天黑夜充斥着爷们的焦油烟味和妇人永远不止的唠叨声。
村道过滤了每天必现的面孔,便是寂寞。除了年关时,仅有的几个在外地工作的人回来了。道旁的目光充满了惊羡:乖!吃皇粮的回来了。然后是坐车人下车用一支支香烟回应着乡亲们的亲热问候。
这是我一直记忆的村道,恍如玻璃里的金鱼,清晰,透明。我还分明记得,年关时家人都无一例外地训斥孩子:还不读书,看人家坐小车回来。
村道宽了,厚了,结实了。只是忽然一天,道旁的人比赛似的走了,到一个没见过据说有火柴盒般的房子和高高的烟囱的地方去了。
邮差成了道上走的最勤的人和最受欢迎的人。
渐渐地,有人回来了,说外面的光怪陆离,住下了。更多的人从道上卸下大包小包,美美地喝过冒着泡沫的啤酒睡上一夜后,突然发现,原来这一夜可以挣三四十斤小麦的。于是,村道上站满了放学的孩子和鬓发银白的翁媪。
谁将锄头落下,谁将日头扯在怀里?村道,在异乡的农人梦里悄悄变短;村道,在留守阡陌的心里渐渐变长。
远去的唢呐声
唢呐总是走在喜悦的前头或者藏在忧伤的背后。
寂寞的岁月需要刺激,唢呐便成了最好的工具。或在弥散的爆竹声中,用《百鸟朝凤》将喜庆的氛围推向极至,或在孝子叩谢吊唁的宾客时,艺人那一声唢呐的声音,将悲伤诉尽。哪一个农人,不是在唢呐声中经历了生死之别?又在欢快的曲子中完成百年好合的?
艺人们首要的是谋生,因此谈价钱是第一要事了。及至价钱谈妥了,艺人们便是真正的艺人了。唢呐、笙、箫齐鸣,鼓、钹、镲合奏。艺人们鼓足了劲,摇头晃脑地沉浸着,还有站起来边走边演奏独领风骚的。遇到两家相邻办事,两班艺人更要一决高低,吹拉弹唱,样样推向高潮。其实最关键的,打发了乡村多少无聊的时光,又带来了多少生活的慰藉。其间,还有多情的村姑将春心锁在艺人们的唢呐声中,也有情哥情妹借着唢呐声在夜晚互诉衷肠呢。
一场唢呐演奏,竟有了这么丰富的内涵,朴实而热烈,空旷而辽远。这是我儿时的唢呐。
现在也还有唢呐声,不过乡村之夜,电视机吸引了多少目光。于是,艺人们添了西洋乐器,增加了流行歌曲。然而,看惯了大腕们表演的农人已不屑观看。于是,唢呐声音停止了,让位于调侃甚至黄段子,把一些最直接最肮脏的语言传播在喜庆或者悲伤的天空。
稀疏的看客们却很高兴,还有叫好声,这是过去没有的。鲁迅《藤野先生》里看外国人杀中国人的中国看客也莫过于此吧。
任何一种物质脱离了底蕴,必是没有灵魂的。我只知道,很多老艺人丢掉了唢呐,让儿孙们用西洋乐器伴着艳舞行走了。
他们,想必有很多感伤。
谁在田野里歌唱
我深切怀念着我的一位长辈——田叔。
他很卑微,在乡村他不是长官,也不是摇头晃脑读报或者讲故事的人,他甚至连妻儿都没有。行走在村庄上,他多是那些聪明人取笑的对象。
然而,田野属于他,歌声属于他。当犁尖插进泥土,当牛鞭甩向空中,他古铜色的裸露的皮肤不再卑微,他的头颅不再低垂。因为,田里的农人都停止了劳作,因为都在等待他的号子。
他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当黑土在犁尖翻滚时。先是一声低低的吟叹,突兀上去了,在空中直线上升。这时,他的鞭子在空中炸响,他的声音在炸响中翻了个身,平和起来,在空中自由流动,任意弥漫。没有人知道内容和词汇,他的歌声随泥土而进行,随老牛的前进而前进。时而离开,时而陡落,时而激昂,时而流水潺潺,宛转悠扬,又不失浪漫。
这是村庄耕种最热闹的时候了。所有的鞭子炸响了,所有的犁尖翻开了沉睡的土地,还有号声,此起彼伏,但都没有田叔响亮、流转。
日子在田叔的歌声中消逝。忽然一日,行走水泥路上的我想起田叔的歌声,便回了老家。
田叔老了,不再唱歌了。“是没有了力气,年纪大?”我知道,力气对于号子很重要。“连地都不要人种了,还能唱歌吗?”
于是,走到田野里,机器正在来来往往。泥土被肢解得迅速而细切,人只需要站在田边守候。我知道了,少了牛的田叔,少了炸响鞭子感觉的田叔,少了犁尖划开大地的田叔,已经没有了感觉,当然不会歌唱。没有了土壤,没有了氛围,田叔又变得很卑微。
少了悠扬的号声,田野并没寂静。大机器的声音依然轰鸣,没有人去想起田叔的失落。的确,快捷的脚步应该带来的是喜悦,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现在都已实现了。村道让位于拓宽的马路,饮料代替了凉水,五光十色也成了夜晚的主题。谁还记得宛转的唢呐和田里的号子。
村里有了修理铺,还有饭店,医院。外出的人大把地赚钱,家里的人再把他们的钞票赚回。我们的村人走向城市,又走回来改建家园,村庄正在套上城镇的外衣。
不断的得到,其实也在不断的失去。我曾在一个夜晚想象着我的村庄,那是许多诗人作家永恒印象中的村庄:茅屋低檐头,小桥流水中,月夜,塘边,蛙鸣,深夜,鸡犬相间。这一切,在进步的仰望中悄无声息的远去了。有人推倒了土墙,走出了家门,村人的梦想第一次实现。可以不吃劣质的香烟,可以在城市里骄傲地生活,可以回家告诉孩子:知识改变命运。村庄就这样改变了,变的无声无息。忘记了黑夜里无事闲聊,丢掉了农闲的纸牌,忽略了家长里短,我们的农人,是快乐的。抛弃了很多,失去了很多。农人第一次自信地生活着。
我明白了,失落的是诗人、作家、画家,他们是生活在隧道中的。村庄不失落,村人不失落,他们悄悄地制造着喜悦,然后品尝着。
谁放上了最后一根稻草?谁在似水流年中低吟徘徊?我想,我是否要守望村道,和留守的孩童彼此静立,然后走至深夜,用棉花球堵住飘转而来的唢呐声。
夜,真的很深了,还有些许蛙鸣。一声驴叫,惊醒了妇人的梦,村庄又在梦中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