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席
天刚放亮,清亮的唢呐便迫不及待吵醒了农人的清梦。
男子将牛拽上槽,打水,拌料,一切停当后扔下一声:“三队的蓝娃娶亲,我坐席去了。”不约而同地,顺着柴前垛后,绕过汪塘到了主家。主家一派繁忙,烧水做饭刷碟洗碗一应俱全,主人在门口热情地递着香烟,打招呼。一会儿,浓浓的香味、油味、烟味飘遍了小院的上空。
八人一桌。爷们是不屑和妇女一桌的,酒量大的也不屑与酒量小的同席,招呼相熟的声音此起彼伏。一番纷杂之后,大家落席。菜上来了,呷酒品菜,议论自不可少。谁家都有婚丧嫁娶,庄稼人要的是面子,因此早晨的菜量大味足。中午是亲戚,自然少一些。
菜过八碟。没有人议论菜,麦苗拔节了?棉铃虫太盛了?粮食又涨价了?上海工地的钱太低?把酒话桑麻,执筷评国事。从小村的家前屋后到都市的光怪陆离,无所不侃。酒是不消说的,边议边饮。屋内热气腾腾,老少爷们平日端碗各吃自家饭的客气今天终于有了同吃一家饭的亲热,敬酒、端酒、夹菜、让菜,感情也就尽融其中了。倘有平时闹别扭的,举杯一碰,也就烟消云散了。
菜分两类:喝酒菜和吃饭菜。当吃饭菜上来时,那就意味着要吃饭了,下面还有客。豪爽的汉子往往不屑,酒不尽兴,自然不能罢休。叫过主事的乡邻:这桌,饭不要了,上酒!热闹继续。
丧事却不会。乡邻们喝酒、吃菜、吃菜、喝酒,但不大声说话。及至孝子披白执柳在门前时,所有的客人都静静地站起,用肃立表示同村人朴实的哀悼。平静继续。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丧事之后,客人还要到棺材前叩拜。喜事则无此规,有女人、小孩的桌上吃完离席了,爷们才开始意识到,还有客人,还有农活。匆匆举杯,尽兴而饮。饭,是没有人吃了!
主人笑送着。酒味飘满了小村上空,踉跄的脚步到了田间地头,稀奇古怪的见闻又传给早到的大嫂、大婶们。
田野里,高声一片,树上还有蝉叫!
泗州戏
有月的夜晚,公共的打麦场上。
劳力们信手一扛,偌大的绳床便顶在了头上,晃悠悠到了场上,随便找一地方,后面的孩子顶着席也到了。铺上席,今晚的休息场所就打点好了。
照例是烟头忽明忽暗,还有闲谈,谈到主角到时,大家便静了下来。
主角不是一个,能唱泗州戏且被大家公认有味的都算。他们也躺着,和大家先谈泗州戏,从发源于本土到1957年进京汇报演出,毛主席听后,拍着椅子“再来一遍”!
“嗯,再来一遍!”主角一般都模仿着主席的声音,开始了他的演唱。不坐,场中央,他扭起来:“老汉今年五十八,耳不聋来眼不花……”边唱边走,还做着动作。相熟的农人抱了土琵琶信手拨弦,和了上去。凑巧,还有笛子,和听惯的孩子们咿咿呀呀地学唱。夜,便不再寂静。
“不行,来荤的。”粗犷的声音在一曲罢后响起。“荤”是指带上一点爱情的,能够勾起质朴的农人蕴积的情感曲子。于是,柔腔似水,行腔如云,含腔若水上芙蓉,千般变化,尽诉幽绵怨意——“姐在南园摘石榴,哪个讨债鬼隔墙打砖头……”尾腔如燕掠水,余波层层,荡漾不绝,又浸在场上的笛、琴声中一遍遍渲染。场边的大娘,小媳妇们也停止了嬉笑戏谑,静静地听着,呆着。
心事如月,悄悄地弯过了几道弯。
没有掌声,庄人不屑用掌声的。烟头亮了又暗了。“唉哟”,有人烧到了手叫起来,才发现戏已唱完了。
今夜曲终人散。次日又会在田间地头响起,劳动时、休息时、赴会上,还有正月里的赛旱船,一句话,淮河两岸,有人聚集的地方就有泗州戏,有泗州戏的地方就有人聚集。老村百年的日子,淮北风物的绵延,村姑的心事都在宛转的曲调中一遍遍过滤。
谁在谷场上,点染麦浪,和着柳笛,谁在洪泽边,静听水击,还有海云花,冉冉升起,浸透了淮河韵。这是我写的一首诗,在省电台播出了,题目就叫——泗州戏。
寄给在外打工的父亲。他却说看不懂,还是寄两盒《泗州戏》磁带吧!闲着,想家,大家都想听。
坟柳
当一个人走完生命尽头时,亲人就将柳枝、柳棒放在了床头。
长孙扛起高高的柳枝,孝子拿着短短的柳棒入敛,移棺,迎各方吊唁的亲朋,凄转的唢呐声中,一切都缓慢而有序。最终当所有的仪式都质朴地完成,所有人的情感都得到渲释时,逝去的人安眠于一堆黄土之下,柳枝便也插在了上面,柳棒,也小心翼翼地钻土而进。
没有人相信季节,大雪封门抑或秋风萧瑟,已经枯干的柳枝随随便便插在这荒堆野土,谁说它会成长呢?一个信物罢了,如花圈。
但每一家老去的人的子孙都会不自觉地看看那堆土,想逝去的岁月,还有点点滴滴的往事。
麦长高了,在农人的希望中,绿的耀眼。仔细的子孙终于发现柳棒的皮泛青了,情不自禁地停下农活,蹲在四周,抚摸着。
柳在亲人的思盼中成长了,一株成荫,三两株成林,三年,十年,淮北平原上有多少坟,就有多少柳。亭亭玉立也好,遮风挡雨也好,干活的子孙在这里去掉炎热,休憩,闲暇时便欣慰地坐着,看着,看那浸满思念的柳扎根于黄土,披梢风中。
于是,遍野的柳,疯一样的长,一团团雾一样的,点缀在淮北平原的每一户人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