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高温,又碰上停电,三三两两的人走出家门,或盘坐,或慢行,闲谈之间都禁不住回忆起老家的绳床来。
老家电通的晚,祖祖辈辈都习惯了在院外度过夏夜,绳床自是必不可少的,家前屋后不成材的树棍,塘中沟边的麻、苘沤制加工搓成的绳,原料便齐了。无需成本,也不用请人,一拉一拽将绳子攀在床框上,半日功夫,即可完工。主人扣起其中的一结向地下掷几次,试试坚固,或叫上两个孩童,站上去蹦两下。拿出早已准备好的苇席铺上,一张坚固而又凉爽的床便诞生了。
天热屋里不能睡,蚊虫多,也不安稳,绳床便显出优势来。天刚暗,孩子就嚷着爸爸出发了。照例是个大的孩子扣起绳床的绳结,顶在头上或斜在肩上,另一个孩子顶着一条席,爸爸的烟头在后面忽明忽暗。终点当然是小学的操场、连片的打麦场,偌大的空地上早有十来张绳床等候了。铺上凉凉的席,任身上舒展着,心情在遥远的星空注视下渐渐安静了。农事、家事一一道来,没有中心,不需要语调、语速,随和、家常。有时很静,就有人唱起了泗州戏,一声一声的荡出去。这时的孩子们很兴奋,围着床做游戏,场上一片热闹。不巧的是风向不正,忽东忽西的,场上的绳床也跟着移动,大孩子自己顶起床来,小的两人抬着,绳床便晃悠悠地四下里去了。
有时会飘来几点雨,农人们并不理会。只是快乐了孩子,争先恐后窜到了绳床底下,用头往上拱着,惹的大人笑着下来打。当然雨下得急了,或是夜太深了,人们还是要回家。如同来时的一幕,长长短短的队伍前行着,只不过扛床的人换成了爸爸,疲倦的孩子跟着烟头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回家,倒头便睡。
老家人一年睡绳床的时间很长,从春末看粮食,到夏季乘凉,秋日看棉花,一夜不曾闲过。地点也由前屋移到场上,树下,棉花帘下,瓜地里,灵活的绳床随着守夜农人的脚步四下寻找落点。移的次数多了,竟也成全了许多有趣的事,比如邻居的大叔将床搬到了电影场上,边纳凉边看电影,谁料曲终人散,大叔却已酣睡,惹得散客争用电筒射两下,他却岿然不动。还有同组的大伯,场上纳凉声太响,几个年轻人和他开了个玩笑,将他连同绳床一齐抬到了池塘的浅水里,那位贪睡的大伯一直到天明在孩子们的吵闹声中才姗然醒来。这一次,绳床竟有了水缘。
伴着农人度过无数夜晚的绳床渐渐老了。主人在一次又一次换上新绳的过程中也逐渐认同了它,如自己的烟斗、甩鞭、草帽一样,有了情感,而物随人性,越来越光滑的绳床也一天天随主人行走,树林里、工地上,直到有一天人老了,远去了,孝敬的儿孙往往也都将那张床拆卸了,作为一件陪葬品散落在庄园的角角落落。从它构成材料的来源地来,现在又质朴地回归了,悄无声息,如同它的主人,回归于大地。
来电了!孩子们争相跑回去,享受风扇、空调带来的凉爽。我还在慢走,老家不会这样,父母一般的农人一定躺在绳床上,摇着蒲扇,对着满天繁星回忆往事。不知他们能不能想到喜欢顶着绳床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