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麦子的感觉,童年时代的记忆停留在诗人的层面:那绿色的麦浪,铺在场上金黄的秸秆,还有老牛牵着轱辘一圈又一圈碾过快乐的时光。的确,坐在树荫下看蚂蚁上树,乘兴到麦秸上翻滚一会,哪一件不是诗人眼中的意象?
少年时代的感觉则是浮光掠影式的。匆匆上学,来来去去。短暂的三两天假期,还有许多作业作为盾牌。自然,伸镰弯腰,拉麦打场的重活干得不多。能够做上一顿熟饭,再炒上一盆菜,那将会得到疲惫而归的父母的极力夸奖。所以,少年时代的麦收回忆也写满了诗情画意。这种感觉一直维系到我二十一岁那年。
那一年,我大学毕业赋闲在家。儿时的旁观是断然不行的,少年时的蜻蜓点水也是自己不忍的。面对着日趋年迈的父母,我豪气万丈地走进了麦田。
晨曦中的麦子还有露水,一手揽下去,湿漉漉的。开始,还擦了两把,很快发现没用。袖子,裤腿都湿了,束在身上,感觉有些重。看着父母没说话,我对自己说:小问题。于是,打绕、弯腰、揽麦、下刀、放麦,一个环节接着一个环节,一气呵成。蓦然回首时,身后留下一大段空地。不过如此,我想。
父亲递过鸭蛋,我们吃早饭吧。迟疑了一下,饥饿战胜了面子,三两口,清水入嘴,鸭蛋下肚,就晨风夹麦香,解决了早饭问题。这时,太阳出来了,热了,身上的凉气消失殆尽,头上布满了汗珠。用袖子擦,弄成了大花脸。身上的毛孔还在扩张,汗越来越多。手下的刀刚刚磨过,麦子也干了许多,但刀却越下越沉。每一次弯腰都想蹲下去,每一次起身又不想再弯下腰。我想起了一句诗:弯镰过处,毕毕节节的声响,麦子轰然倒地。但现在不是这样的,麦子是被我用刀拽掉的。腰酸腿痛,头重脚轻。想开口说歇会,可妈仍一个劲往前努力着。
终于捱到了中午,太阳毒辣辣的。我说,12点了,父亲却说,这会儿麦子好割,再割会儿吧。我不知道这一会儿是怎么过去的,那种阳光射进头颅的感觉,那种麦芒刺着皮肤的感觉,那种以蹲着前进为快乐的感觉,让我忘记了很多,眼里只有麦子,心中只想:割麦的,是诗人吗?
下午应该是机械的、麻木的重复。爸说,这才是第一天。我突然有种想哭的感觉,他们这样割了几十年,烈日下,而我才干了一天。不知道怎么回家,不知道吃饭,不知道什么时候入睡,只是当父亲把我摇醒时,我发现我第一次没有做梦。
“干什么?”我睡在床上,没脱衣服,湿湿的。
“拉麦子。”父亲已经朝驴棚那边去了。“现在几点了?”远远传来父亲的声音:“两点多了!我们又没有机子,不拉今天怎么打场?”
似醒非醒地跟着父亲出发了。还有一些月光,暗暗的,照在深一脚浅一脚的毛驴身上,还有烟头一闪一闪的父亲。进了田,我牵驴绳,父亲自己搬麦子,一层层放,再一层层夯实,堆得老高老高的。然后压上杠子,勒紧绳。我在后面推着,父亲牵着驴。毕竟是黑夜,在一个弯处,车翻了。我们又一捆捆地拾起来,再码好。父亲说:“还困吗?”我想了想,困劲还有点。“我有点困,”父亲说着赶着驴车往前走。呆呆地,我一下子发现我哭不出来了,父亲也困!二十多年,我一直以为父亲是大人,大人是不困的,不累的!
第二趟,父亲说天黑,驴不听使唤容易误事。我们爷俩拉吧。于是,我们父子一人装一人扶车,然后在软软的麦田里一步步地拽,再走上不平坦的小道,爬上两个坡,二里多路,到了家。天还没有放亮,这一趟我执意要拉,刚才父亲走得太慢了,我只想证明我是男子汉。当我变成了牛,咬着牙扯着高高的麦车一步步行走时,我不想哭。我只想扔掉那些风花雪月的稿件,我突然知道父母也累,也困。我懂得了天底下最辛苦的是谁,就是在麦收时,从早晨到深夜,又从深夜到早晨一刀刀割,一车车拉,一步步走才整出一粒粒粮食的人;就是忘记了洗头洗脸又让汗水和成了泥土的人。我也明白了,诗人画家,红男绿女只要站在田边地头,虽然有太阳,但还有风,他们可以写出优美的诗唱出好听的歌,他们以为农民也和他们一样浪漫在热风中、麦香里。而他们不知道,收麦人在最热的时候用全力将弓拉满,还要在深夜,将疲劳困乏做成润滑油涂抹在弓上,一次又一次拉满,直到射中最后一颗站立的麦秸。
感谢那一个白天,感谢那一个深夜,它们像两把凿子深深地凿进了我的心里,让我知道艰辛与磨难,让我明白生活,让我长大成人。麦熟了,属于农民,烈日、暴晒,也属于农民,还属于那些在工地上、在矿上、在船上跟农民一样默默做工的人。我想,他们的每一天都可以叫做生活,都可以让人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