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今天降半旗,为四川地震中遇难者默哀,旗手从我们班选,”很多男生站了起来,我说:“只有三个名额。”很多人又坐了下去,只剩下三个男生:邱良辉、卢威、王文彬,他们一直是班级的“阳光男孩”。
我带他们到国旗下,讲升旗的要领比如一人拽绳子要控制速度一人敬礼一人伸展红旗。我又说降旗态度得端正,节奏得把握好,位置必须保持在旗顶距旗杆1/3处。邱良辉眨眨眼睛,“必须吗?”我点点头,“必须!这是礼节。”
我又回到班里,叫大家升降旗时严肃,不要说话。最小的孩子说,“知道,每次不都这样吗?”我说:“不一样,这是第一次为百姓降旗致哀,5000年!中华民族第一次!我们必须严肃!”教室里,没有声音。
我说,“还有国旗下的讲话,谁讲?”大家都说孙甜甜,她作文好,又善于演讲。史京京也怯生生地举手,“老师,我也想讲。”想了想,让她们每人准备一篇,都讲。
其实还有一件事,我没讲,降旗后有捐款仪式。任凭他们心愿会好一些,毕竟情感是自己的。可是有同学问,“不捐款吗?捐多少?”我轻轻一笑,“等候通知。”
通知是7点半时发出的。高音喇叭里通知大家到操场集合。三层楼,一排一排地,从楼上下来,排成队,在旗杆下。很奇怪,没有悉悉索索的声音。往常,总需要两三分钟才能安静下来。团委书记说升旗,说降旗,说地震,说大家应该做的动作。队伍静静的,仿佛都能听懂。
国歌响起,邱良辉他们三个开始升旗。卢威绳子拽得有些慢,王文彬瞅他,但他们很快调整了节奏,与国歌一致。与我的心情也同步,低沉而有力。降旗时,孩子们眼睛睁得大大的,我也是,任心绪缓缓降落尘埃。
孙甜甜讲话,题目是《与爱同在》。她一字一顿,说地震中的谭千秋,如何用弓背为四个孩子搭起生的背梁,说那个在黑暗中打手电筒读书的女孩。很多孩子开始擦拭眼泪。
史京京上台了,她的题目叫《泪水中的坚强》。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含着泪水?那一个个新闻,我都读过。今天,国旗下,我却还是不能自已,和许多同事一样。
校长讲话时也噙着眼泪。四十多岁的校长告诉大家,“献出一份心意,一分,一角都行。”我看到校工抱上两个红红的捐款箱,放在乒乓球台上。
长长的队伍出发了。一个个穿着校服或者运动服的孩子,脸上还有泪水,脖子还末曾洗净,神态庄严地从捐款箱前走过,一张纸币,一个硬币,……末曾中断。一个老师,抱着他三岁的女儿,将储蓄罐的零钱倒进去。拄着拐杖的二(4)班李丹阳说,“我下午再捐。”校工点头,老师点头,我们都点头,因为一瞬间,他们好像都长大了,每一个动作和理由都让人相信。
回到教室,班长问我,“校长为什么在捐款箱前鞠躬?”“表示谢意”,我庄重地告诉他,“谢谢你们的爱心。”班长摇摇头,“不需要谢的,我们都是一家人。”
我拍拍他肩膀,开始上课。他不会明白,校长的弯腰里,有多少感动和崇高。当有一天,他们长大,在某一个温暖自己的瞬间,会想起这样一个早晨,两个中年人,如何真诚地表达心中的感慨和激动。
上午的课很好上。异样的认真,特别的专注,大家仿佛用一种虔诚来纪念那些不幸。我告诉他们,“下午2点28分,全国默哀3分钟,希望大家不要迟到。”
班里有了一些轻微的骚动:默哀?怎么站?要不要集合?我挥了挥手,示意安静。我说,“要站着,笔直的站着,上半身向前微倾,两手放在裤缝线处,或者交叉放在身前,或者右手抚住胸口,让逝者安息,让不幸成为过去,”我总结道。
2点27分。还差一个人,刘萌萌。班长向外看了两次,都没有。2点28分,喇叭里传来默哀的命令。我们站立,低头,向前微倾,沉默,听不见喧闹,只有钟表走动的声音。飘着杨絮的午后似乎停止了行走,只有思绪飞向遥远的四川。时间很长,不是3分钟,仿佛一个世纪,我们在不幸中跋涉。坐下时,看钟表,的确只是3分钟。刘萌萌还在站着。“我到门口时,广播响了,我就停下来默哀。”刘萌萌解释。我让她进来,她没有错,每一个地点,都可以沉默,都可以哀悼。
晚自习,有语文辅导。我想讲试卷,科代表说,“老师,这三天能不能玩?”我说:“不能,人生总有一些特殊的时候,需要我们特别遵守。比如家里办丧事时,不能穿红衣服。比如过年时要放鞭炮吃饺子,正月十五要挑灯笼。而今天,我们需要沉默,需要沉重,需要在平凡的生活中悼念逝者,鼓舞生者,需要这三天把我们悲痛、伤心、沉重、牵挂、焦急、思念全部释放,全部宣泄。所以,我们不能玩。”
他们好像明白了。
我知道,一天下来,他们会有许多不明白,比如为什么集中三天,为什么不能玩?我说上多媒体教室,上一堂作文课。
我找到下午看过的天涯社区——[天涯互助——汶川地震]版块,点出“亲身经历:关于国务院今天默哀的看法。”他们在屏幕上读到了这样一段话:“个人觉得,国家决定取消一切娱乐活动是可以理解的。但不允许去网吧看电影我觉得从另外一方面来说,剥夺了人民的娱乐的权利。毕竟社会上的人们都是多元化的,大家从12号开始电视广播报纸铺天盖地都是悲伤的新闻和气氛,允许民众适当地在个人空间调节娱乐我觉得并不过分,毕竟灾难已经发生。默哀是一种个人情绪体现,而不是一种强制的行为。每个人的性格和情感都是不一样的,只要是个人行为不影响到社会,都是可以理解和允许的。”
我问同学们:“他的看法对吗?”有人愤怒伸出拳头,“打倒他!”一个女孩小声说,“似乎有点道理。”但马上被大家的声音吞没了,“什么道理?没有道理!”
屏幕上显出网友们的评论,很多,中肯的说感情说亲情,偏激的在骂人。渐渐,教室内沸腾了:女生哭了,为网友们的悲痛和泪水,男生们叫喊起来,“老师,怎么会有这样的人?”我定格在pandora427的发言上,我说,“仔细看看这段话。”“我是一个都江堰人,我的父母现在还在灾区的帐篷里面,我的姐姐,7天前这个时候永远地离开了我们。面对生活用电仍然没有恢复,水质有待检测,暴雨和蚊虫随时可能光顾的艰苦环境,面对有家不能回的生活境况,面对满面忧伤的家人,面对疲劳过度却仍然坚持工作连水都不能喝一口的解放军,我们没有办法跟你一样。很抱歉,我们没有良好的心理素质,我们每天都在为家人朋友以及数不清的和我们一样的受灾群众担惊受怕,每天都在为这样受难的城市心怀悲痛。我们没有人可以忘记那些泪水,因为我们失去了亲人,不仅仅我失去了姐姐,作为一个中国人,我们都失去了亲人。当国家面对灾难,我们并不是要强制执行某一法律,而是一种人道主义宣泄。五千年来,第一次,为百姓默哀,是因为国家有一种主旋律声音,告诉我们,灾难当头,举国同殇。那些在天安门广场振臂呐喊中国加油的人不是政府强制命令下的产物,那是人性的光辉。当我看到那些画面,我们受伤的心灵得到抚慰。我们知道,失去所有,我们还有亲人。但是,并不是每个人都具备闪亮的灵魂,你可以独善其身,但是请你不要出言不逊对待那些心怀善念的人们,死去的亡魂。那些小小的孩子不需要你的同情,他们失去了生命,但是他们还拥有很多祝福。因为,还有太多太多的人,和你不一样。”
我什么也没说,我相信,他们应该明白,所有的仪式,都是给人机会,给人集中起来庄重表达某种情感的平台。有了仪式,才有庄严,才有洗礼。
5月20日下午2点28分,我走在教室外面的走廊时,发现他们开始默哀,我停住了脚步。
5月21日下午2点28分,我站在讲台上,和他们一起站着,沉默并且沉痛。
我想告诉他们,通知只说5月19日下午默哀。但我没说,站在他们中间,我感受到一种力量。
那是庄严,和成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