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我可冇法子帮你，我这操枪舞棍的手还不得把你这小眼皮捏了去。”
张氏带着哭腔说道：“你可是文人，别吓我哦，舞枪弄棒的是你兄弟。”
大官人并不恼，笑着回答：“跟你开个玩笑，汉子的手都重。”
周继听大官人这么说，知道大官人不是在说笑，说了句：“二姨娘如若不嫌小人手脏，帮你可好？”
“这会儿还有么子脏不脏咯？快些帮我就是了，这孩子哪里学来的那么多礼数？”
周继将双手在棉袍上擦了擦，轻轻地翻开张氏左眼的上下眼皮，见有一颗很小很小的烟尘，吸足一口气用力一吹，然后松开手问道：“你眨眨眼看好了吗？”
张氏使劲地眨了眨眼睛，用手擦去挤出眼角的泪水，笑着说道：“冇事儿了，谢谢，后生就是眼神好。”
从不在人前夸口的大官人也不冷不热地说了句：“周继这后生不光眼神好，看来也还灵泛。”
晨风习习，吹散了笼罩在水面上的那层薄薄的雾气，江水现出真容，波浪翻滚，一刻不停地拍打着江岸，发出哗哗的响声。薄雾升腾飘上了岸边青山，又将青山装点成一位婀娜多姿、身披洁白纱的新娘，朵朵白云又似草原上的羊群，使青山更加壮美。冉冉升起的那一轮红日恰似新娘那鲜红的盖头，一刹那间，那太阳发出的万丈光芒又犹如牧羊人赶着那似羊群的朵朵白云远去。
江面在阳光的照射下波光粼粼，渔夫们手摇双桨、驾一叶扁舟在江水中翻腾。船头老渔夫一网一网地洒向江水，鱼儿蹦蹦跳跳地挣扎着被拉出水面，渔夫们面对着丰收，渔歌轻唱悠扬，好不惬意。张氏站在篝火旁眼望这一切，虽然寒气吹得她直打战，但她还是情不自禁地吟道：“江上晚来堪画外，钓鱼人一蓑归去（马致远的《寿阳曲·江天慕雪》）。”吟完还觉得意犹未尽，索性蹲下身子在沙洲上写下：
江风晨露迎朝霞，千钧一网捕鱼虾。
扁舟戏水渔歌婉，轻橹摇起浪上花。
周继一直了无声息地站在大官人与张氏身后，注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见张氏拾一树枝在沙滩上题诗，便伸长脖子认真地瞧着，脱口赞叹道：“好诗好诗啊，好美的意境！”
本不在意的大官人也低头来瞧。字虽然是写在沙滩上，但也彰显着张氏的翰墨功底，字体乃十足的魏碑，雄然补捉、浑然天成。身为秀才的大官人也情不自禁地脱口称道、赞不绝口。
周继站在一旁赔着笑脸。
船上挤了一夜的人们都提着裤子，到处找茅房。汉子们无所顾忌，跑到离船稍远一点儿的僻静处撒尿，提起裤子不声不响地凑到火堆前伸着懒腰烤火。女客们下了船四处张望一时寻不到地方，憋得围着江边乱转。老夫人也许是年纪大了点儿，又加上昨晚照顾老员外受了点儿寒，一大早肚子就咕咕噜噜地叫个不停。早就想起夜了，几次跑到船舱门口怕天黑又加之是小脚，一个人不敢下船，喊人又怕羞，这不天大亮了赶紧出来寻坑。环儿见奶奶那样子就知道她是要解手，跟在后面扶着她下了船。可是到了沙滩上老人说什么也不愿意往前走了，只见她裤管那儿直冒热气儿。环儿心想：这下可坏了，老夫人这大冷天的莫不是尿了裤子？环儿自知自己是孙女辈的也不敢问，怕奶奶难为情。灵机一动说道：“奶奶，您先在这儿站着，我回船上去叫船家抽几块船篷给您挡在江边上，我也可以借您的光撒泡尿。”
“就你鬼灵精！你别去说，叫你娘去说，妹子家家的，说这事儿难开口。”
“好嘞，我上去跟娘说，就说奶奶要方便。那您站稳咯。”
“好嘞，还冇老到连站都站不稳的地步，快着点儿去吧。”
环儿三步两步就登上了船，一猫腰就钻进了船舱。拉过彭氏耳语道：“娘，奶奶尿裤子了，又不好跟我认。你快叫船家取一块篷给奶奶挡着，先让她解了手，好给她一个台阶下。要不然这大清早的，天又那么冷，她那裤子可怎么换得下来啊？”
彭氏一听也急了：“这可怎么是好啊？这大冷天的棉衣棉裤也都只有一件，尿湿了拿么子给老夫人换啊？就是有火烤干，老夫人死要面子也不能拿着裤子当着众人的面去烤啊。”
彭氏只好走到船后喊船家，一见面施礼道：“船家大哥，我有一事儿相求。”
“哈哈，不客气，您尽管说无妨。”
彭氏不好意思地把老妇人的事儿一五一十地给船家说了。
船老大一听倒也爽快，稍停片刻，笑呵呵地说道：“这本来也不算么子事儿，您在船下候着，我先把后舱的席棚往前舱移一移，别进了寒气把你家老员外给冻了。你也进舱帮个忙给老员外盖严实些。”
“那好。”
彭氏来到舱里把老员外盖得严严实实的，只听到头顶上的席棚咝咝地响了一阵向后移了移。声音一停，彭氏就走下船去。船老大也取下了一块篷放到了船头，环儿在下面接，船老大在上面递。
最后，船老大跳下船把篷立到了离船稍远一点儿的江岸上，对走下来的彭氏说：“好了，可以用了。实际上出门在外冇那么多讲究，无论男女都是那么回事儿，谁还不知道谁身上长个么子家伙呀？我们常年在江上跑，要是都像官家那么讲究，还不得让一泡尿憋死在路上呀？我看官家也是落难之人咯，要入乡随俗才好。”
彭氏一个劲地道谢：“谢谢，谢谢！那的确，那的确，在屋里冇吃过这么多苦，而今落难至此，一时半会儿也改不过来，慢慢就习惯了，也就放得下脸面了。”
船老大听了只是笑了笑，不再理论回船上去了。彭氏率先走进去用身体靠在席棚边上撒了泡尿，一边儿系着裤子，一边儿喊着：“环儿，快点儿陪着奶奶进去解手。我刚刚蹲下去试了试，么子都瞧不见。”
环儿扶着奶奶，哈哈地笑着：“母亲大人真会说笑，就是冇得这篷围着，穿着长袍蹲下去谁又能瞧见么子吗？我就不相信还有谁的眼神会转弯。”
“真是的，鬼妹子，亏你能想得出来，也不害臊，妹子家竟然能说出这番话来。”
“哎，就你们才死脑筋，固守着遵父命、尽妻责的旧礼数，逆来顺受，冇得一点儿自己的想法，死守女儿身，好像别人瞧了一眼自己就不守节了似的。冇那么严重，你也不想想哪个女人冇穿过开裆裤，那点儿私处早就不知被几多男人瞧了去，哪个敢说她的家伙男人冇见过？”
彭氏这会儿早已被环儿气得两眼直冒金星，骂道：“鬼妹子，你积点儿口德吧，传了出去，你以后还嫁得了人不？”
“这有么子，不和你理论了，不跟你说了，我得扶着奶奶去……”
老夫人撒尿只不过是做了个样子蹲了一下，屁都冇放一个就拉了裤子起身，拽着彭氏的手，很难为情地说道：“这可怎么是好，刚刚裤子解慢了尿都憋出来了，裤子也尿湿了。”
彭氏也装作不知道，安慰说：“娘，您就别系裤子了，脱下来我瞧瞧湿得多吗？”
老夫人这会儿很听话，说了句：“环儿，你在外面瞧着点儿门。”
“好啊，你们俩快着点儿啊，天冷可千万别受了寒。”
彭氏拉开老妇人的裤子一看，用手一拽，都出水了。她把裤子给老人往上一提，一弯腰背起老夫人，踮起小脚就往上面爬，小脚踩在跳板上直打战。环儿生怕娘背着奶奶摔下来，张开双臂一会儿向前、一会儿向后地左右护着。
彭氏艰难地上了船，喘着粗气断断续续地说道：“娘，我扶着您进舱里帮你把裤子换下来才行。”
老夫人则笑道：“冇那么严重，你不用那么着急。”
进了舱，彭氏将除了大老爷外的男人们都赶了出去，让老夫人坐在船板上脱了那“三寸金莲”。老夫人的绑腿刚一松，尿就顺着裤腿往外直流。彭氏迅速掀起一床棉被，说道：“您快到被窝里暖和暖和，我先想办法找条裤子去。”
环儿喊了张氏，两人急匆匆地进了船舱。张氏见老夫人被围在被子里，说了句：“好些了吧？冇那么冷了吧？”
老夫人只是一个劲地说：“还好还好，又让你们受累了。”
张氏只是说：“这有么子，谁还没个老的时候？”说完，头也不回地转身出了船舱，下了船直奔二官人的船下，“老弟嫂，快把你包里的那条棉裤给老夫人穿。”
伍氏并没有听清张氏的来意，在船舱里隔着船篷应道：“二嫂，老夫人冇么子棉裤在我这里啊，你怕是记错了吧。”
“我不是说她有棉裤在你这里，我是要你拿条棉裤给她穿呢。”
“为么子啊？”
“哦——”张氏刚想告诉她，可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觉得大庭广众之下女人的事儿还是不要声张的好，何况她上了年纪，是自己的婆婆，这样的事情本来就难以启齿，一改口说：“你拿来就是了，哪儿有这么多啰唆问？快点儿，我等在船下冷得很呢。”
“来了来了，这一大早的，讨么子裤子咯，真折腾人。”尽管这会儿还没弄清事情的原委，但说归说，伍氏还是掏出了自己压在箱底一直舍不得穿的缎子面儿、蚕丝棉粗布里子的新棉裤，拍打着从船舱里拿了出来。她颠着小脚扭动着腰身，小心翼翼地从船上走下来，把抱在怀里的棉裤老远就往张氏手中递。
张氏没有去接，而是等着伍氏走近，拉着她的手臂就往老员外住的那条船上去，边行边说：“这大冷天的，老夫人别害了病就好。”
一直蒙在鼓里的伍氏说道：“这大早上的你念叨个么子呀 ？老夫人怎么了？昨夜还好好的，为么子要害病呀？”
张氏还是不正面回答她的疑问，说话间两人就登了船进了舱，伍氏见老夫人捂在被子里，一切也都明白了。她将怀里的裤子往老夫人身边一放，叹气道：“这大冷天的快把棉裤穿上，病倒了一个都够人愁的了，您再弄出个三长两短来，那可怎么得了？”边说边招呼环儿弄盆热水来帮奶奶擦擦身子。
环儿应着：“来了，准备着呢。”
几个女人七手八脚一阵忙活，终于帮老夫人整理干净，穿上了裤子。
老夫人见一屋三个媳妇、外加孙女环儿忙活了一上午，只为了自己的一泡尿，难为情地拉着张氏的手，半晌才说出一句话来：“人老了，让你们妯娌受累了。”
老员外翻了个身，不知是说给老伴听，还是说给媳妇们听，哼哼唧唧道：“人哪，千万别落难，一旦倒了霉，撒尿鸡鸡都咬手，人老不中用了就更是如此。这不，一泡尿就忙活了一大早了。哎，活罪也难受啊——”说着说着就连声咳嗽起来。
张氏走过去轻轻地给他捶背，环儿端来一杯热水，彭氏扶起他来喂了几口。老员外舒了口气缓了过来，指着外面道：“天儿不早了，该动身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