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他最宠的女儿,生下来时长得很像他,大奔头,深深的眼睛。都记事了父亲还抱着我,院子里的叔叔羞我,这么大了还让爸爸抱。我不害臊,很骄傲。
爸爸,我还不到15岁。我真的不懂怎样面对您的离去。我不懂我该做什么能做什么。我不懂死亡究竟意味着什么。我是个羞于表达的孩子,许多感情藏在心里说不出口。如果我知道从此我将和您两世相隔永不再见,如果我知道后来的我有多么懊悔多么遗憾,爸爸,无论如何我要把想说的话都说出来。我要告诉您我是那么那么地爱您,那么那么地敬重您崇拜您。我要让您放心,我一定会是个有出息的孩子,我一定会照顾好妈妈。我要向您承认错误,几年前您包里少的那一元钱是我拿去的,我和姐姐买了蜜枣吃……爸爸,我知道错了,我再也没有犯过同样的错误。您那么疼我,一定会原谅我的,一定。
我是有机会说这些话的,但是我不懂得说。
父亲反过来安慰我们,他说别担心,我还会回到讲台上的。我低了头假装有事走出病房,终于再也止不住悲伤,对着走廊的墙壁放声大哭。
父亲,如果您有在天之灵,您会知道您走后留给女儿的是怎样的缺憾和痛苦。您会知道您的离去让我在后来的情感生涯里是怎样固执地寻找着父爱。您会知道女儿只身闯海南,受尽磨难,只为牢牢记住您走前对母亲说的话。您说,你要对旋子好些,三个孩子里她最孝顺,你将来老了是要靠她的。
我没有辜负您的信任,父亲。
父亲,我相信您是有魂魄留在这世上牵挂着女儿的。您看到我流泪的文字了吗?您肯原谅我吗?
托个梦给我吧,父亲。
世界上最疼我的那个人去了
文/张洁
母爱是世间最伟大的力量,没有无私的、自我牺牲的母爱滋润,孩子的心灵将是一片荒漠。
“咔叭”一声,我突然停了下来。
我才明白,为什么唐棣一走,妈就垮了。
如今,我已一无所有,妈这一走,这个世界和我就一点关系也没有了。女儿已经独立,她不再需要我的庇护。在待人处事方面,我有时还得仰仗她的点拨。只有年迈的、不能自立的妈才是最需要我的,需要我为之劳累、为之争气、为之出息……如今这个最需要我的人已经远去。
真是万念俱灰,情缘已了。
现在我已知道,死是这样地近……
直到现在,我还不习惯一转身已经寻不见妈的身影,一回家已经不能先叫一声“妈”,一进家门已经没有妈颤巍巍地扶着门框在等我的生活。看到报纸上不管是谁的讣告,我仍情不自禁地先看故人的享年,比一比妈的享年孰多孰少。有一次在和平里商场看到一位年轻的母亲为女儿购买被褥,我偷偷地滞留在那女孩的一旁,希望重温一下我像她一样小的时候,妈带我上街时的情景。多年来妈已不能带着我上街给我买什么,就是她活着也不能了。我也不再带唐棣上街给她买什么,我不但长大并已渐入老境,唐棣也已长大。每一个人都会渐渐地离开母亲的翅膀。看到一位和妈年龄相仿、身体又很硬朗的老人,总想走上前去,问人家一句“您老人家高寿?”心里不知问谁地问道:为什么人家还活着而妈却不在了?
听到有人叫“妈”,我仍然会驻足伫立,回味着我也能这样叫“妈”的时光,忍咽下我已经不能这样叫“妈”的悲凉;在商店里看见适合妈穿的衣服,还会情不自禁地张望很久,涌起给妈买一件的冲动;见到满大街出租的迷你“巴士”,就会埋怨地想,为什么这种车在妈去世后才泛滥起来,要是早就如此兴旺,妈就会享有很多的方便;每每见到唐棣出息或出落得不同凡响的模样,刹那间还会想:我要告诉妈,妈一定高兴得不得了,但是这一刹那过去,便知道其实已无人可以和我分享这份满足。我常常真切地感到,她就在我身边走来走去,好像我一回头就能看见她趴在我电脑桌旁的窗户上,对着前门大街的霓虹灯火说道:“真好看呐。”可我一伸出手去,却触摸不到一个实在的她;我也觉得随时就会听见她低低地叫我一声“小洁!”可我旋即知道,小洁这个称呼跟着妈一起永远地从世界上消失了。谁还能再低低地叫一声我的小名呢?就是有人再叫我一声“小洁”,那也不是妈的呼唤了;谁还能来跟我一起念叨那五味俱全的往事……我终于明白:爱人是可以更换的,而母亲却是唯一的。
人的一生其实是不断地失去他所爱的人的过程,而且是永远地失去。这是每个人必经的最大的伤痛。
在这样的变故后,我已非我。新的我将是怎样,也很难预测。妈,您一定不知道,您又创造了我的另一个生命。
我还有什么奢求吗?我等不及和妈来世的缘份,这不能解脱我想念妈的苦情。我只求妈多给我托些梦,让我在梦里再对她说一次,妈,请您原谅我!
纵使我写尽所有的文字,我能写尽我对妈那报答不尽、也无法报答的爱吗?
我能写尽对她的歉疚吗?
我能写尽对她的思念吗?
妈,既然您终将弃我而去,您又何必送我到这个世界上来走一遭,让我倍受与您别离的怆痛?
妈,您过去老说:“我不能死,我死了你怎么办呢?”妈,现在,真的,我怎么办呢?
和你在一起
文/曾庆宁
一生没有触摸过声音的姥姥,此时一定在静静地听着外孙女喃喃的叫唤……我刚生下来,还是一个粉红色的只会乱蹬和哭闹的小动物时,他们就把我抱到了姥姥家。
姥姥耳聋,也不会说话,一生都没有触摸过声音。她听不到我哭闹,怕我因为没有奶水吃而哭得昏死过去,就用一根粗棉线把我的手腕和她的手腕连起来。我一动,她就会惊醒,然后料理我的吃喝拉撒。
姥姥家在村外。两间小小的红土房,院子里种着韭菜、小葱和大白菜。这些菜都有着水灵灵的小手和碧绿的脸蛋,我常常会听见它们在一起唱歌。真的,我真的能听到。因为没有人愿意同一个哑巴的外孙女玩,韭菜、小葱和大白菜就是我最好的朋友。
姥姥是个矮小的女人,永远都穿着烟灰色的衣服。那是她自己用棉布做的,有长长的大襟和圆圆的绒球扣子,颜色看上去很柔和,姥姥穿上很漂亮。我爱我的姥姥,也爱她的烟灰色的衣服。每当我在外面挨了揍遭了嘲笑——他们总是对着我叫骂,“拖油瓶的野丫头,没爹没妈没户口……”我一进门就会趴到她烟灰色的温暖的怀里,紧紧咬着她的绒球扣子,一声也不吭。开始她总以为我是回来向她哭诉的,就用粗糙得剐人的手指一遍遍地抚摩我的脸。我抬起头,平静地告诉她,我没哭。姥姥,我不哭。
我的眼眶干干的,没有半滴眼泪。我早就知道我和那些打我骂我的孩子是不一样的,我比他们不幸,我比他们早熟,而且将来我还会远远在他们之上。一定会。这一点,我从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了。
上四年级的时候,一个穿得很整齐很气派的男人来学校找我。他生硬地叫着我的乳名,蛋蛋,你过来。
我不过去。我吃惊地瞪着眼睛,发现这个男人有一双大大的双眼皮眼睛。他的头发很稀薄,肚皮鼓鼓的,比我见过的所有的男人都气派。
我身后有一群人起哄。没人要的野丫头,快喊爸呀,喊了就有人要你了。
后来这个戴红方格领带的男人说我是个傻瓜,说我天生是个让人讨厌的人。无可救药。因为我眼神呆滞,说话语无伦次。
他的话当然是无比错误的。我的聪慧在小时候就体现出来了。无论学什么新知识,我都学得飞快,没有人能赶得上我,高年级的学生也得甘拜下风。语文老师说我的头脑灵活得可以让火车在里面随意拐弯。我长大了。长成了一个瘦弱的女生。总是穿洗旧的白棉布衣裤和磨得起毛边的白球鞋。白球鞋是姥姥攒了三个月的鸡蛋钱给我买的。虽然我们很穷,但姥姥坚持让我和别的孩子一样。
在我十二岁的时候,姥姥穿着新括括的宝蓝色棉布衫带我去找妈妈。天很热,我们走了好长好长的路。我累了,她就让我趴在她脊背上,背我一会儿。她一只手抱着蓝花布包袱,一只手托着我的屁股。她的呼吸很沉重,一只胳膊湿漉漉的,眼睛抬不起来,只能看到脚下蓬蓬勃勃的青草和草丛里星星点点金黄色的野花。
远处飞着白色的鸽子,飞起来很优美。翅膀划过天空的时候,好像能把云扯下来一块似的。趴在姥姥汗湿的背上,闻着她带着淡淡咸菜气息的汗味,我觉得很安全。
后来,我们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房子很大很亮堂,墙壁雪白雪白,四周摆着一盆一盆绿色植物,有一种植物还结满了亮晶晶的小红果子。
对面坐着那个曾经系着红方格领带的男人。他现在已经不穿西装也不打领带了。他穿着一件白背心,把身子箍得紧绷绷的。他比那年又胖了一大圈,肚皮上的肉都快溢出来了。
他身边坐着一个瘦瘦的女人。米黄色连衣裙、长头发,有一双很大的楚楚可怜的眼睛。我以前在镜子里看见过自己和她一模一样的黑眼睛。
我顿时明白了,原来这就是我的爸爸和妈妈。
我们来到后男人和女人便争执起来,为了我。男人许是为女人罕见的强硬所激怒,抽出了皮带。牛毛黄的宽大皮带,“刷”的一声,动作漂亮利索,干脆的抽下去,女人手腕上就飞起一道道紫红色的伤痕和一声声惨痛的呻吟。
我一个人缩在墙角看着这一切,结满亮晶晶小红果子的植物就在我身旁。我惊恐得有了幻觉,觉得那些小红果子全是血珠凝固成的。我开始恐惧地尖叫,胡乱地用绵软的脚蹬踢光滑如镜的地板。
姥姥在外屋忙活。她是个哑巴,耳朵也聋。她听不到,也就不知道屋子里发生了什么。
她进来时,只看到被皮带抽得奄奄一息的女人。而龙卷风一样的男人还在疯狂地挥舞他的武器。
我的姥姥惊呆了。她从来不知道她的光光鲜鲜漂漂亮亮的女儿在这个家里的地位还不如一只猫。我的姥姥她只是一个年迈的农妇,一个两手粗糙干裂的不会说话的哑巴。
她无法保护她的女儿,她的漂亮的苦命的孩子。于是,我的不会说话的姥姥淌着两行浑浊的老泪,缓缓地向那个男人跪下了。新括括的宝蓝色棉布衫此刻在明亮的灯光下,破败得像一面绝望的旗。从此,我和姥姥相依为命。我很聪明,我很出色,我成绩门门都是优秀。我每天都在心里说,姥姥你放心,我在学校里生活得很好。我在任何人都无法生活的地方也能生活得很好。
我的头发长得很长了。我把它们整整齐齐地梳成两根小辫子,用金黄明亮的橡皮筋束着,看起来很快乐很神采飞扬的样子。我的名字也渐渐地响亮起来。谁都晓得我是个聪明清高胆怯孤傲的女生,其实这就很好,不和外界发生联系,心安理得地享受一些外界的赞美,永远和我最亲爱的姥姥在一起生活。
可是,那一个金黄色的残忍的秋天,如此丰硕的多姿多彩的秋天,把我拥有的温暖和安全撕得粉碎,又让龙卷风把它们卷走得干干净净,连半点温柔的碎片都没有留下。
姥姥病了。她苍黄的两颊飞快地陷了下去。紧绷着一层枯皱的苍黄的皮。她的眉毛很长,粗壮散乱,看上去像是一个能够隐忍苦痛的倔强女子。我亲爱的姥姥,不会说话的姥姥,一生没有触摸过声音的姥姥,你的语言藏在了哪儿呢?谁的手把它遗失了?如果可以帮你找到,姥姥,你悉心喂养大的孩子愿意用生命来换取你一晚痛苦的叫喊。
姥姥,我知道你很痛很痛。抓着我的手吧,紧紧地抓着我的手。姥姥,你喊出声音来吧,喊出来吧,痛苦会把你干瘪的胸膛胀裂的。姥姥你疼就咬我的胳膊吧,我不怕疼。疼是我们的糖,是我们相依为命的黏合剂,是我们可以在一起的最好的理由。
咦,姥姥你病好了吗?你怎么能站起来了?你笑了,笑得好温暖,像清香的太阳光。你把我抱在怀里,我又能咬着你衣襟上的绒球扣子了。好快乐好快乐啊!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姥姥站起来。她看着我睡觉,轻轻给我盖上那床装着新棉花的被子。然后开始给我叠衣服。一件一件,叠得整整齐齐。那上面布满了姥姥抚摸的指纹。
你亲我的额头了。你着凉了吗?姥姥?你的吻怎么这么潮湿冰冷?像冬天里墙角的苔藓。姥姥,你怎么直起身来了?你怎么不吻我了?再给我一些葱绿色的清香的吻吧。我想要温暖,我想要安全,我想要你永远的怀抱……姥姥在那个果实飘香的金秋,安静地飞走了。她最后的归宿是一只薄薄的散发着新鲜木材味的桐木棺。姥姥的身体是那么轻盈,像一只静寂的蓝蝴蝶。两个人抬着她,向已经收割完了的麦田走去。
一个巨大的地下世界。被泥土包围和淹没的世界。没有姥姥最爱的孩子和蔬菜。只有风,凄凉的无依无靠的风,在她听不到声音的耳边寂寞地吹来吹去。
姥姥和她的白屋子一起被放下去了。我开始尖叫,持续不断地尖叫,眼前出现大片大片的幻觉。灿烂的阳光。碧绿的韭菜。粗糙的木栅栏。懒洋洋的大白菜。土墙上各种各样的奖状。熏黑了的窗纸。木门上淘气的娃娃。阴森神秘的枯井。油亮笔直的红香椿树。
我们的粮食。我们的蔬菜。我们忠实的狗。我们的家。
姥姥离开我之后,我迅速地成长起来。我剪去了乌油油的长发,坚韧干脆地生活着。
一个人。只是我心底有了伤口,金色的明亮的伤口。终生无法痊愈。因为,再没有最疼我的人和我在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