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人说一位九十多岁的农村老人还在“玩”自行车,那么大多数人可能会跌破眼镜,甚至说那是天方夜谭。然而,我的大舅确确实实是一个一辈子与自行车有不解之缘的“老顽童”。
大舅今年已是九十六岁高龄了,除了有点耳背,身上的“零件”几乎都没有什么大毛病,面色红润,精神矍铄,思维活跃,身子骨依然是那么硬朗,让晚辈们感到格外欣慰,就连左邻右舍们也时常发出“啧啧”的赞叹声,羡慕之情不言而喻。
每次看望大舅,总能见到他咧着嘴巴、脸上堆满笑意的样子,对我来说,这已司空见惯了。因为在我的记忆里,大舅似乎从来就没有烦心皱眉的样子,也许,在他的眼里,世上压根儿就没有能引起他烦心皱眉的事。
是众多兄弟姐妹中的老大的缘故,大舅年纪很轻的时候,便已是家里的“顶梁柱”了,生活充满了艰辛。为了改变家境的窘迫,不满十五岁的他,便投奔街坊远亲,到被称为“十里洋场”的上海滩闯荡,先是去码头干苦力,后又拉“黄包车”,再到工厂烧锅炉……做过许多乐意和不乐意的杂活,饱尝了人间的酸苦。最终,一个偶然的机会,经人引荐,大舅谋得了一份响当当的工作——邮差。邮差就是现在的邮递员,在旧社会,那可是一份“美差”,不但有稳定的收入,还拥有一定的社会地位。更风光的是,居然还能骑着连当时的上海滩都很少见的自行车分送邮件。
大舅的车技就是在当邮差的那几年练成的,虽说不上炉火纯青,但也称得上得心应手。他曾告诉我:那时的工作量挺大,每天清晨就要开始忙碌,常常顾不上吃早饭,只有在路上受堵时,才会把车往路边一靠,招呼就近的点心店送上稀饭或馄饨,用不着下车,骑在车上便可稳稳当当享用。听听大舅的叙说,就不难想象他车技的了得了。
由于外公、外婆相继离世,“长子代父”的他不得不忍痛割爱,被迫舍弃在上海的工作,返乡持家务农,他的一身车技也就在“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中失去了用武之地。
尽管当时的农村生活相当艰苦,农民的收入十分有限。但是,大舅还是念念不忘重操旧业。为此,他千方百计开源增收,又节衣缩食,终于攒足了一定数量的购车钱,继而,便费尽心思地托人从上海购得一辆“凤凰牌”重磅型自行车。大舅的“奢侈”之举实在让同样拮据的“社员”们费解,但是,也引得不少小伙子眼睛发痒。
此时,大舅胯下的自行车已不再是分送报刊、包裹的代步工具了,而被赋予了更多功能。最常见的便是驮着农副产品,甚至是整头活猪上集市,或者是拉上化肥、农药往田头播撒……自行车的功能犹如大舅的车技被发挥得淋漓尽致。
还有那些娶亲的农家,喜庆的日子还未到,便已殷勤上门,又是递烟,又是客套,恳求大舅连车带人一并“借”用,帮助接送新娘。那情景,比今天租借“奔驰”、“宝马”等名牌轿车还热络,当然,这也是大舅乐意承接的美事。
由于年龄的增大,许多农活按常理已不适宜他干了,但是,大舅还是我行我素,仍然围绕着自行车和他的车技忙乎,还是拉着农副产品到镇海、柴桥、大碶……到处赶集。即使是走亲访友,只要当天能赶个来回,哪怕是几十公里外的宁波,他也绝不会利用其他交通工具。面对经常为他提心吊胆的老伴和儿子,他往往像顽童似的咧着嘴巴,笑道:小菜一碟!
虽然大舅的壮实、灵活在村里是出了名的。但是,毕竟岁月不饶人,到了七十五岁那年,他拗不过子女,答应放弃了农村重活。于是,闲不住的他只能退而求其次,开始寻找新的“就业”门路。当得知附近的部队拆船厂正在招收门卫时,他便谎报年龄上门应聘,想不到,部队领导经过目测和面试后,居然爽快地让“六十刚出头”的他顺利上岗了。说到这段经历时,大舅便像孩童般兴奋:这是我第一次撒谎。
在晚辈们强烈的反对声中,我的大舅终于在八十五岁生日后,光荣地“退休”了!
以他的性情,整天待在家里是做不到的。于是,他便骑着他的“宝马”干起了频繁地走亲访友的新“行当”。用他的话讲,过去没有工夫走,现在要补上,再说,兄弟姐妹“老来亲”。打那以后,每隔十来天,近九十岁的大舅便会用自行车带着八十多岁的舅妈来我家,看望他七十多岁的妹妹——我的母亲。偶然碰到大舅,我就会跟他开玩笑:您和舅妈的年龄,再加上自行车的“车龄”,差不多有二百岁了吧!此时,大舅便说:为了照顾你舅妈,我还是“前上车”呐!继而,便哈哈大笑,那朗朗的笑声感染着我和围观的邻居,又传得很远……
九十岁以后,大舅的耳朵开始有点背,儿子们再也不允许他骑车了,但又不忍心剥夺他的“爱”。于是,便跟他“约法三章”——只许推,不许骑,更不准“载客”。大舅也只好承诺:我权把它当作“拐杖”,推着走就是了。尽管信誓旦旦,但他还是会在车流稀少的路段,忍不住骑上一段过过“车瘾”。
不久前,我去看望老母亲,又恰逢大舅推着自行车来看我母亲,说是给我母亲送青菜,我知道那些青菜是他和舅妈自己种的。看着大舅满脸的笑,我的心里自然涌起一股难言的温情。再看看那辆有些斑驳但又擦得锃亮的“凤凰牌”自行车,我又不由想起大舅骑车时那矫健的身影。是啊!生命在大舅身上所展现的活力,就像自行车后座上的青菜,是那般鲜活,又那样充满诱惑!
2009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