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多年来,父亲给我最深刻的印象便是他的无言和那蕴含在无言中的大爱。
听长辈们说,我爷爷是乡里一位小有名气的种田好手,凭着他多年的辛勤劳作和省吃俭用,渐渐有了一些家底,不但拥有了属于自己的房子和田地,也让我父亲有了进私塾识字的机会。进私塾接受五年启蒙教育的经历,对于当时绝大部分农家的子女而言,是一种可遇不可求的奢望。在遍地都是文盲的年代,爷爷的别出心裁,令众多的乡亲费解。在他们眼里,即使识了字,还不是照样“背朝天,面朝田”,昂贵的学费简直就是打“水漂”。但不管怎么说,是我爷爷的“壮举”成就了“知识分子”的父亲。
父亲的斯文源自他的个性和私塾教育的经历。他的穿着、举止、谈吐、待人接物等都与他的农民身份极不相称,像是同龄农民中的另类。有的邻居喜欢称父亲为“绍兴师爷”,幼小的我一直认为这个称呼很不中听,其实,这是当时乡亲们对父亲,也是对知识、对文化尊重的一种表示,只不过他们想不出更好、更贴切的词汇了。
在农村,最有代表性的“文职”当属生产队的会计,因此,有“文化”的父亲年纪轻轻就成了生产队会计的当然人选,并因此与“会计”打了一辈子的交道。
按理说,父亲平时看的书多,见识也相对较广,应该是一个能说会道的人,然而,父亲却不善言辞,更像一个寡言的人,常以淡淡的笑意代表话语。偶尔与人攀谈,也以倾听别人讲话为主,即使答话,也是慢条斯理的。小时候的我,经常跟在他身边,每逢他与别人缓缓交谈时,我常常会急得直跺脚。
但是,父亲在表达的时候,虽然只是寥寥数语,却一言中的,非常到位,与他攀谈的人通常都会点头称“是”。
记得我六岁那年,有一次生产队放露天电影,我便和邻居小孩一起,早早地抢得好位置,尽情地享受着电影带来的乐趣。殊不知,在那极其闷热的夏夜,又裹在密密的人群中,小孩子极易中暑。果然,第二天早晨我便不省人事。看着昏迷不醒的我,母亲已手忙脚乱,不知所措。父亲清晨巡田回来,一看我发病的样子,说了一句:“是中木痧了!”便二话没说,立即背起我急急地赶往镇头上的医院。由于医治及时,我才转危为安。
父亲对文化的重视遗传了爷爷的基因,虽然,家里人口多,家境并不宽裕,但父亲仍千方百计地为他的六个子女创造求学机会,因为他特别明白“鱼”与“渔”的道理。
父亲对子女文化教育的重视,最先体现在我的大姐身上。按当时农村的习俗,绝不会让一个快到出嫁年龄的女孩识更多的“字”,更何况家境如此困难。然而,父亲还是执着地让大姐读完了初中。他曾说:要不是你大姐身体的原因,我还希望她多读些书呐!
20世纪70年代初,小哥有幸考取了镇海中学,母亲捧着入学通知书直发愁,家里急需劳动力,上高中又要花不少钱。父亲静静地将母亲拉到一边说:我们自己苦一点,不能放弃!
1980年,我高中毕业后参加高考,因四分之差而落榜。彷徨中的我拿不定主意,母亲已经想着法子为我寻找去“乡镇企业”的就业机会。最终,是父亲把我叫到门口,轻轻的一句:明年再来!第二年,我便踏进了更高的学府。
父亲喜欢看书。在拮据的家境条件下,他居然舍得花钱托外地的亲戚买书,不但有农业科技方面的书籍,还有理论方面的书籍,小时候的我,翻着看不懂的理论书,十分纳闷,不知道父亲看这些书有什么用。平时,父亲利用当生产队会计的便利,看一些上级发下来的学习资料和订阅的报纸杂志。天长日久,读书看报便成了父亲的终身爱好。他那在灯下静静夜读的样子,令我肃然,让我难忘。
农闲季节,父亲成了另一类“忙人”,此间,邻近的农家经常会上门求助父亲,有请父亲写分家、分屋书的,也有请父亲代写书信的,那些家里有些大事需要动用“笔杆子”的,大都请父亲代劳。此时,父亲总是来者不拒,热情有加。
因为父亲对“文化”的执着,也因时代变化带来的机遇,我们几个兄弟姐妹相继长大成人,各自有了自己的事业。在我参加工作以后,仍时时能得到父亲的亲切教诲。职务升迁时,父亲便会说:“你责任更大了!”仕途受挫时,他说:“随遇而安,坦然面对!”工作感到疲惫时,他又会说:“方法很重要,要劳逸结合!”……
父亲步入老年后,生活相对清闲起来,便有时间享受他的爱好——下棋、听京剧、看新闻、读书看报……然而,他仍十分留意子女们的工作,在看报读书之间,不忘收集与子女们事业相关的资料,要么剪报,要么复印,分门别类地整理成册,认真地将这些资料分送给我们,作为我们工作中的参考资料。每次从老父亲手中接过一份份资料,我都会从内心涌出一股难言的感激之情,那一份份看似平常的资料凝聚着父亲的多少心血和滚烫的爱啊!
2008年1月17日,是一个塌天的日子,我敬爱的父亲在无言中离我们而去,那么突然,那么令人撕心裂肺……
大爱无言,无言的父爱奔涌在我的血脉里,让我受用终身!
2010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