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中国的时候,母亲最担心的并不是我口笨讲不了英语,而是我那离了面条馒头就没命的北方肚子。母亲年轻的时候参加“全运会”在广州集训,天天用自己盘中的大鱼去换队友的小小馒头,遭遇过“肚子”之苦。在我看来,她一生最快乐的事就是永不厌倦地蒸那一笼笼白白胖胖的关中大馒头!
小时候过年回乡下看外婆,串门的亲戚们都挽着一个篮子,粗线织成的白布下捂着各式各样的花花馍,我最喜欢的是馍上镶的枣子和馍里藏的一小块黄油,常常是先挖掉大红枣,再一个个掰开找那黄灿灿的油。后来上大学每次回家,一进门就能闻见馍香,先蹿进厨房,一定有软软香香的好东西在等我。在我童年的记忆里,那麦子面蒸出的味道是天底下最美的佳肴!30年过去,她已经变成了家的味道,变成了母亲的味道。
出国前母亲为我整理行装,大蒜、生姜、花椒、辣椒装了一皮箱,然后她发愁地看着我:“要不给你带一块酵面?自己天天能蒸馍,就不知道海关能通过不?”我扑哧一下笑了:“拜托了,妈!我现在带的植物类、食物类已经够海关监禁半年的,这哪像出国,倒像是农民赶集!”话虽是这么说,去北京上飞机前还是狠狠地吃了几天西大街的樊记肉夹馍和建国路上红油油的乾县擀面皮子。
刚到美国,烤了几天面包,抹了几天果酱,胃就开始痛起来。两块钱一大桶的高质牛奶我是一喝就拉肚子,一层一层夹的红红绿绿的汉堡包广告,一看见我的肠子就愤怒地蠕动。那时我住的小镇是个大学城,总共只有两家食品超级市场,连中国酱油都找不到,我真不晓得如何把切得方方正正的猪肉块红烧到嘴里面去。
有一天,我全力搜索了超市里每一条货道,希望能找到中国粮店里的那种面袋子,最后发现时却是一小包跟白糖差不多包装、差不多价格的纸袋面粉。我一口气买了十包,交钱时周围老美不可思议地看着我,收款小姐好心地对我说:“买面包吃多便宜,多省事啊,何必要自己做呢?”我笑笑,告诉她我要做中国馒头!
发现面粉的当天,我迫不及待地请了几个北方来的中国同学来家里吃陕西扯面,面虽然扯得很短,但我“偷渡”来的生姜、大蒜、花椒、辣子面却是绝对的正宗,冒烟的油往上一泼,香味扑鼻,大家齐声欢呼,从此,我的扯面是名扬小镇布鲁克斯,我的生姜、大蒜、辣子面,也不是谁要给谁,成了国宝。
不过苦恼的事是如何蒸馒头,先是要找锅,然后是买发酵粉。那鬼粉贵得要命不说,发的时候还要加牛奶加糖,稍不留神就前功尽弃,最让人伤心的是这样整出来的还算是北方馒头吗?亲爱的馒头,还是留在了我的梦中。
一场南征北战把我抛进了美国的第四大都市休斯敦。从市中心的高架桥上下来,一眼就看见中国商店的汉字招牌,心里呼道:就凭这惠康超市,顶好杂货,活在这儿也值了!来美国第一次看见琳琅满目的豆腐、粉丝、榨菜,还有大活鱼,真是像回到了久别的家乡。捧起一把韭菜放在鼻子上闻得不肯撒手,吓得女店员还以为韭菜出了什么毛病。那一阵子,猛吃红烧猪蹄,麻辣肚丝,饺子包了不下十几种,又是蒸,又是煎,吃得是不亦乐乎。有几次趁着天冷,买了一堆海鲜,竟然端着电炉子涮起火锅来。
大过了一段中国饭瘾,越洋电话里告诉妈妈不用担心来美国没饭吃!母亲却总是忧心忡忡,说不喜欢龙虾、鲍鱼,就是要天天有馒头、辣椒才行。辣椒不难,这里的墨西哥辣椒四季呛人,只是这馒头无论如何比不上母亲自己的手艺,我的心里也很犯愁。那年过春节,一帮朋友在我家包饺子,面不够,差役一人临时去买,谁知这老兄买回的面做成的饺子下进锅里竟然成了大包子!大家异口同声地斥责他买错了面,我却像发现了金子似的赶紧从垃圾桶里找回面袋子细细查看,这一看不要紧,这正是我日思夜盼的不用任何手段就能发酵蒸成大馒头的自发面!
在我的小笼包子蒸得越来越有味道的时候,妈妈的探亲护照也办得差不多了。我的橱柜里攒了一米多高的自发面,冰箱里永远有绿的、红的、尖的、扁的辣椒,甚至连墨西哥餐馆、越南餐馆、泰国餐馆、日本餐馆哪道辣菜最合妈妈的口味我都事先一一尝过,我心里盼望着她能吃一吃我蒸的美国原料、中国制造的优质馒头,体会一下什么叫“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然而,妈妈却没能吃到我的杰作,就在闰八月那个无星无月的夜晚,突来的急病夺走了她的生命,我三年来最用心、最有成就的功课在泪水中付之东流。每天清晨,我登楼远望蓝天白云,总是痴痴地想:妈妈长眠的那一夜是不是蒸了一顿她最爱吃的白面馒头,在她跨海隔洋的相思梦里是不是已闻得见女儿从大洋彼岸飘来的馒头喷香?
天涯能够断开海角,沧海能够变成桑田。但是,我永远不能改变的是我的“中国肚子”,除非有一天我的身体里不再滚动着母亲那浓浓鲜红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