艳阳的午后,各色买报的人退去,书店里便有些清落。这时,就有个书生面孔的闲人进来,并不买什么,却很有些想讲话的意思。我放下柜台里的杂务,抬起眼,等待那开口的第一句话:“你从哪儿来?”
平日里,很不情愿别人来轻易地打探自己的出处,不是心里有什么忌讳,却是不肯随意地触摸心中那座宝殿。萍水相逢,又容不得多作解释,所以,但凡有人唐突问起,我便率然地答:“内地来的!”可心里面却有些隐隐的不是滋味,总希望那探询的眼神能执着地再问下去,这时,我的心就会温热,声音里涌动着掩不住的深情:“你知道长安吗?”
古时的长安今叫西安,一个“西”字,改得很有些莫名其妙,明明是坐落在神州版图的中央,这一“西”,让人不禁想起边塞诗里“大漠孤烟”的荒凉,而那个“长”字,既是长治久安,又感觉庄严悠远,完全是历史名城帝都的气派。
母亲说,生我的时辰,她感觉能听得见长安城内的千年古钟正在黎明中敲响。因为从小胖乎乎的模样,亲友们都戏称我很像那唐代壁画上手持团扇的“仕女”。真的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这长安城里的姑娘,长着长着,脸就多半圆起来,肤色虽不如江南女子的白净,但鼻眼却是格外的小巧,尤其是嘴巴,个个长得是樱桃般的红润。说起来,如今满世界的姑娘们都迷恋穿吊带衣装的美韵,其实,早在1000多年前,长安城里的少女就已是胸肩袒露,浑圆的臂上一抹云纱,而那时候的欧洲人还披着中世纪的麻布呢!
童年的时候最喜欢去西大街的桥梓口,母亲牵着我的小手,徜徉在回民小吃的摊位前。先切一盘红红的腊羊肉,叫两个芝麻烧饼,没饱?再拐进贾家的灌汤包子铺。终了才抹抹嘴边的辣子油,沿着小巷朝东,就进了鼓楼下的城隍庙。那年月,母亲最爱那针头线脑,我就留恋花绸布缎,痴痴地不肯走。
开始念书了,老师先教我们唐诗,原来那诗里有许多句子就是写长安城的。虽不懂古人的“长相思”,为何非得“在长安”,却喜欢在水色的月下,去寻找那“万户捣衣声”。找着找着,竟寻着了杜甫老先生从前住在西门里的木楼小院,当然还有城墙外李白当年为杨贵妃作诗的沉香亭。那绕着亭子的牡丹花仍然在年年开放,春风依旧,只是听说美人香冢上的细土竟然被姑娘们拿去收藏了。
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的日子最喜欢结伴郊游。怀想着朦胧的爱情,白杨树下组成的自行车队,荡漾着少男少女们的欢声笑语。春天时我们侧听雁塔晨钟,向南挺进终南山,翠华峰下,踩着王维诗中的清泉石流,体味着古人的“终南捷径”。夏日里东临骊山,华清池里的温泉虽已少了贵妃佳丽们洗凝脂的芬芳,但那回廊楼阁却依旧是弥漫着“长恨歌”的缠绵凄婉。跨过张学良兵谏的五间厅,再到山腰石缝的捉蒋亭,继续攀援,然后遥看始皇陵雄立秦川,烽火台上褒姒留笑,历史风云远去,唯有山巅的老关庙香火总在缭绕。秋天时我们向西,那里有老子炼丹讲经的楼观台,天高云淡,风清气爽,看竹林摇曳,望仙雾缥缈,人与自然,正气脉如此相合。冬日时再去北,涉水过咸阳,踏上五陵原,乾陵高处武则天墓巍峨壮观,登高极目远眺,一条长长的汉唐龙脉向东西蜿蜒伸展。
古人说八水绕长安,杜甫也赞“长安水边多丽人”,可成长的记忆里感觉这长安的水是越来越少了。到了恋爱的季节,牵着男友的手寻找水波潋滟的去处,宽厚的城墙下一汪浅浅的护城河水竟感觉如诗如画。探着水迹,觅到了东城外半坡人的遗址,原来最早的长安人神奇的创造便是那汲水用的尖头陶罐,那上面精美的鱼尾纹让今天的艺术家也惊叹不已。再去游东南的郊外,小溪河畔蓦然就发现了戏里唱的王宝钏18年望夫的寒窑,田野里真的就不见野菜,唯有红鬃烈马的塑像威然立在窑前。那年月,时光仿佛无限,秋风中去灞水折柳,故作情伤,惹来自己一襟眼泪。然后再牵手,约会在清凉的古刹碑林,碑刻环绕,青石叹息,幽谧中骇然一惊,原来眼前面对的竟是大文豪苏东坡豪迈奔放的手迹。
长安城,你真的是一座“浓得化不开”的城市。春天里我们摘下粉红的绒线花泡在水中当茶,甜丝丝的犹如少女初放的心怀;夏日里我们折下白色的槐花请母亲拌在饭中,当街端碗,引得路边树上的知了垂涎地鸣叫;秋夜里皓月当空,落叶吹过街面,水晶饼、柿子饼上市,空气里到处弥漫着果香;待到冬雪的季节,细粒的雪花迎风飘洒,公交车碾出两条深深的辙印,红男绿女们相拥下车,彩色的羊毛围巾湿湿地包在一张张散着热气的脸上,姑娘们甩下一串笑声,然后是不远处烤羊肉、煮饺子的小摊贩故意拉长了嗓音的吆喝……
多么怀念在西大校园里读学位的日子,桃花树下学葬花,紫藤阁里读《西厢》。傍晚时出了校门向右即可登西南角的城墙,左手边一指即可闻太白路上油泼辣子手工扯面的蒜香。7年的书终于读完,“寒窗”不觉“寒”,但春花秋月的日子知道不会永远。
那一年的冬天,母亲来校园一隅的小屋看我,不禁叹息:“都大学老师了,怎么还住在这样的陋室?”我和先生面面相觑,劝慰她在中国没有选择,年轻人必须熬出一把年纪。就在那个晚上,忽然发现古城长安的夜原是这样的漫长,生命的脚步似乎还踏着千年的节奏。我对先生说:“我们远行吧!为了一幢属于自己的房子。”
告别的日子是在正月的十五,母亲包的元宵特别圆。月儿当空,汽笛长鸣,我噙泪背起行囊,寒风中感觉自己像一株拔根飘摇的浮萍。星光下挥手告别养育我30年的故土,心里呼道:长安啊长安,只有让我离开你,才能永远地想你!亲爱的妈妈,女儿离开你,是为了更深地爱你!
唱着那首最通俗的歌,“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很无奈”,我们在海外一番抗战就是8年。长安,已成为生命中遥远的旧梦。岁月蹉跎,终于,拿到了回乡的通行证,那一刻,思乡的情切,让我们日夜兼程。当飞机凌越在古咸阳的上空,当长安城方正古老的城郭清晰可辨,泪水顿时就模糊了双眼。当初放女儿远行的母亲九泉下已不能再张开双臂,但长安城就是母亲,这里的每一棵树,每一块砖,都散发着母亲温暖的气息!大唐啊,我的长安,你的女儿回来了!
艳阳下,绿荫的长安城铺撒着满地的花絮,我站在川流的街边,叫一碗白里透红的汉中米面凉皮,那碗是没有洗净的,蘸着行人的尘土,我转过身,急切地送入口中,没有人发现我激动的泪水。华灯初上,牵着先生的手,站在钟楼下新铺就的茵茵草地上,颤颤地抚摸那青嫩的叶子,听千年的古钟,暮色中巍峨的鼓楼飞檐云天。出租车载着我们绕城回旋,扩建得重重叠叠的长安城哪里还认得出?母校的门前已是店铺林立,三环城外的高科技楼群恍惚是另一世界。车子掠过麦当劳汉堡店,孩子们在等着吃肯德基,不甘示弱的意大利比萨饼也走进了橱窗。我更大的惊喜是从前的老孙家羊肉泡馍馆竟盖起了七层高的大楼,而那解放路上数百种的饺子宴正在迎接着四海的宾客。
走进豆花庄,吃过蘑菇火锅,执一杯桂花稠酒,坐在云霄端的电视塔楼上,俯瞰着熟悉的万家灯火,脚下的长安城车轮滚滚,那迸发的火热正回到汉唐勃勃的气概。
都说儿女是母亲弓上的箭,而我更愿意做母亲手中的风筝,无论飞得多远,那一根血脉亲情的丝线将永远牵动着我的心弦。最喜欢三毛的那句歌词“不要问我从哪里来”,不是故乡有多么远,而是那来自生命源泉的故事又怎么能说得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