哆罗罗,哆罗罗,寒风冷死我,明天就垒窝。
高尚小学时曾对着小伙伴们嘲笑过《寒号鸟》,他说自己如果是只鸟,那也会是枝头的凤凰。
二零零五年的冬天,在临州市的零工市场。
他褪去化作凤凰的幻想,彻底沦落为一只得过且过的寒号鸟。
这一年的高尚还算是个善良的人,他拒绝了陈科的多次邀请,放弃了继续偷窃的勾当。
他参加过两次盗窃,分赃所得也不过五百多元。
可是这钱他花的备受煎熬,内心良知的拷问让他终日惶惶不安。
深夜梦醒他总感觉自己身处阴冷的监牢里,身旁的亲友都在指指点点的唾弃他。
“宁愿饿死,我也不会再偷人家的东西了。”高尚像个临死不惧的壮士,大声的对着陈科吼。
陈科低下头先是沉默了一会,然后用锥子般的目光望向高尚。
他用铿锵有力的声音,开始了下面的演说。
这个城市每个角落都充满着欲望,每条街上都有豪车和美女。
你以为那些衣冠楚楚的有钱人,他们都是靠勤劳致富的吗?
你以为他们都是遵纪守法的生意人吗?
你以为所有宣判着别人罪恶的法官都代表着正义吗?
你以为所有出卖尊严和肉体的人都是自甘下贱吗?
你清醒点吧。
在这个城市生活,谁有钱,谁就是爷。
谁手里握着权利,谁就拥有着正义。
你要是没有钱?
只能像牛马一样去卖苦力,去给别人当孙子。
别他娘的,饿着肚子给我讲大道理。
我吃的苦比你多,懂的道理也不比你少。
陈演说家在慷慨演讲的最后,向高尚说起了自己的遭遇。
那年高考之后,陈科收到了某知名大学的录取通知书。
因为他家境贫困,拿不出学费,他也只能含着泪放弃了去读大学的机会。
陈科说到这里仰起了头,泪水在他的眼眶打转。
高尚看着眼前的陈科,他的心也深深的刺痛了。
虽然他的话太过偏激,但是也有一定的道理。
高尚来自农村,他父亲常年在建筑工地打工,他母亲在家务农。
他的家境算不上贫困,但是也达不到中产阶级,勉强算是衣食无忧吧。
他高中学历,没有一技之长,外出打工只身一人,举目无亲。
现实是残酷的,他没走过****运,也没有什么奇遇发生在他身上。
天上不会掉馅饼砸中他,也没有非富即贵的人物赏识过他。
他像个不会游泳的人跌落在打工的浪潮里,面对生活的苦难他恐惧了,退缩了,逃避着,懒惰着。
二千零五年的临南八路零工市场,那一年凄冷的寒风是高尚日后最痛苦的回忆。
高尚和彪哥还有二愣子,三个穷途末路的人,从他人那里得知零工市场的存在。
人才市场是招长期工人的,零工市场是打短工的,工资都是日结。
也正因为可以干一天就能拿到工钱,零工市场往往人满为患。
零工市场里有各种各样的人,有七十多岁的老大爷,也有放了寒假挣零花钱的高中生。
因为人多活不好找,高尚他们往往要清晨五点起床。
零下七八度的深冬,从温暖的被窝里爬起来是件痛苦的事情。
但是对于吃了这顿就没有下顿的人来说,不想挨饿就得早起。
月朗星稀,白霜皑皑,迎着刺骨的寒风,三个人向零工市场进发。
最初的几天他们还有钱坐公交车,可是连续一个星期没找到活之后,他们只能步行了。
坐什么公交车,你没看见那些大姑娘小媳妇,都躲着咱们吗?踩着路上‘咯吱咯吱’的霜冻,彪哥总会这样宽慰他俩。
彪哥说的没错。
当他们三人穿着油黑瓦亮的脏衣服,挤在公交车里时,许多人也都像是怕蹭到锅底灰似的躲着他们。
饿着肚子,一路走。
高尚的脚和手都已经冻伤,彪哥把整个脖子缩进衣服里在瑟瑟发抖。
也只有二愣子呼着白色的水雾,大喊大叫的做着‘晨练’。
走到零工市场时,天色渐渐放亮。
三个人挤在路边的马路牙子上,抱团取暖。
此时人渐渐的多了起来,卖早点的香气飘来,三个人拼命的吞咽着口水。
‘吱嘎’,一辆昌河车停在路边,瞬间车就被人群包围了。
“老板我去。”
“我是专业贴地板砖的。”
“打混凝土,我在行。”
“你在行个屁。现在这天打混凝土,你说掺防冻剂不?”
“掺你麻痹,掺……。”
这群人像是不蒙面的强盗,只要有车辆停下就会被他们团团围住。
他们有人在拍着车窗,有人在大喊大叫,还有人在相互推推搡搡。
为了赚到钱无论多苦的工作,他们都要争的面红耳赤。
“他们也像咱三个人一样,不干活就得挨饿吗?”高尚挤在人群外问二愣子。
“谁知道呢?或许吧。“二愣子边说边往人堆挤。
刚挤进去他就扯着嗓子喊:“老板,打混凝土,我是专业的。”
假如你早晨上班从零工市场路过,那么你一定会惊讶,居然有几百人在找零工做,你或许也被他们争先恐后的窘态逗笑。
可是在他们眼里,生存下去有时比面子还要重要。
高尚他们抢到的第一份活是装卸水泥。
那天有一辆车,正好停在他们面前。
从车上下来一个毛胡脸,他还没介绍完具体工作。
他们三人就早已拉开车门,挤在了轿车的后座。
毛胡脸上车后,着实被他们抢活的劲头逗笑:“装卸水泥又不是什么好活,你们用得着这样吗?”
“不抢的话,连这个活也干不上。”二愣子无奈的回答。
“好,好。从早晨干到晚上五点半,中午管顿饭。一人一百块,怎么样?”
“不好?装卸水泥又脏又累,一百太少。我以前包工程的时候,最起码给两百块钱一天。”彪哥此话一出,毛胡脸马上好奇的望着他。
“那你怎么混到这种地步了?”毛胡脸惊讶的问。
“哎!世事无常,荣华富贵,一场梦而已。我凭自己的本事,在临州市里买了两套房。”彪哥又开启了吹牛模式。
“来,来,来。你到副驾驶坐。你以前在哪包工程啊?”
“开发区,那边的几个楼盘像牧歌还有巴黎小镇,我都承包过。”彪哥梗了梗弯曲的脖子说。
“那你认识,卢峰涛他们吗?”
“我太认识了。卢峰涛个子不高不矮,人挺横的。是他不。”
“对对对。”毛胡脸摸着胡子点了点头。
事后高尚问彪哥,你真的认识那个卢峰涛吗?
彪哥大笑着摇摇头说我认识个屁,本来是想和毛胡脸套套近乎。
谁知道他不是好货,白白浪费我那么多吐沫星子。
毛胡脸确实不是一个好人。
三个没吃早饭的人,要用肩膀扛起一百斤一袋的水泥,谈何容易。
当二愣子站在车上,把一袋水泥放到高尚肩膀时,他感觉千斤的重量压在了身上。
他双腿不断的打着摆,走了没几步。
‘呱唧’一声,他就摔倒了在地上。
又脏又呛的水泥洒在他的脸上,灌满了他的全身。
高尚磕破了嘴唇,水泥的粉尘沾到了伤口。
顿时像硫酸一样的烧灼感,让高尚疼的满地打滚。
‘呜呜呜,嗷……。’高尚用双手扒着嘴唇嚎叫着。
“笨的像头猪样。你在学猪叫吗?”毛胡脸用脚尖捅了捅,满地打滚的高尚。
‘哈哈,哈哈’。听到毛胡脸的讽刺,仓库里的人都大声的笑了起来。
彪哥甩下肩上的水泥,愤怒的瞪着两个大眼睛怒吼:“不干了。早饭都没吃,还要到这里当牛做马。高尚你给我爬起来,咱们走。”
“走,往哪走?我从那么远,开车把你们拉来,不干活就想走。每人给我二十块钱油钱,再滚蛋。”毛胡脸凶恶的上前推了彪哥一把。
二愣子赶忙从车上跳下来:“干,干,干。这活我们干,麻烦你找点水给这位兄弟漱漱口好吧。”
“干还差不多。哼哼,你们不会是连二十块钱都没有了吧。还有没有钱啊,包工头?”毛胡脸继续挑衅着彪哥。
三个人都不在说话,默默的将一袋袋沉重的水泥,码放到指定的地方。
中午的时候,毛胡脸给他们送来一大盆白菜和几个大馒头。
手里捧着馒头,端着没给筷子的大白菜,高尚心里难过的想哭。
二愣子从外面找了几根树枝,他放在袖口上擦了擦,递给高尚说:“用这个当筷子吧,总不能用手抓吧。”
那是高尚经历过的最漫长的一天。
扛了一天水泥,整个人像散了架一样,全身上下被水泥侵蚀的一大片一大片的红肿起来。
当黄昏的时候,活干完了,接过一百块钱的时候,高尚还是忍不住哭了起来。
“太难了。在外打工太难了。我没用,我没本事。”他边哭边念叨着。
在他身边的彪哥和二愣子,心里也是万分的难受。
装卸水泥的活,足足让高尚他们休息了好几天。
他们浑身上下酸疼,连走路都觉得是种煎熬。
眼看着快过年了,在人才市场也找不到工作了。
钱花完的时候,他们又披星戴月的站到了零工市场的路边。
此后的一段时间里,三个人帮人扛过煤气罐,帮搬家公司搬过家,发过传单,送过牛奶。
直到那场大雪之后,天冷的像冰窖一般。
零工市场的人也稀稀落落的少了,他们三个人无论起多么早,怎么也找不到活干。
马路上的孩子们戴着手套和口罩,打着雪仗在追逐嬉戏。
过年的气氛越来越浓,鞭炮声四处响起。
超市里人山人海,商场里的收银台也挤满了忙着回家,忙着过年的人们。
高尚,彪哥,二愣子,三个人身无分文的呆在绿岛旅馆里。
他们把身上的钱集中到一起,买了一大包馒头,几小包咸菜。
他们有钱的时候,并不着急找工作,等钱花光了就心急如焚。
哆罗罗,哆罗罗,寒风冷死我,明天就垒窝。
那只寒号鸟最后的结局是什么,记忆有点模糊了。
午夜,一大朵绚烂的礼花在夜空中绽放。
高尚走到窗前擦拭着玻璃上的水雾,夜空的花火照在他黑色的眼眸里,显得黯淡而忧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