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就像一条大河
时而宁静时而疯狂
现实就像一把枷锁
把我捆住无法挣脱
这谜一样的生活锋利如刀
一次次将我重伤
--------《飞得更高》
长途汽车上,飘荡着嘶哑的歌声。
高尚斜倚在窗前,低声附和着。
车窗外樱花绚烂,柳絮漫天。
今年是奥运年,沿路的墙上粉刷着五个运动的福娃。
竞技体育以奖牌论英雄,人生的赛场大多以金钱论成败。
高尚这一年多的生活犹如长跑,他紧咬牙关跑完了全程。
从神奇化工失业后,高琦劝高尚去他们家的机械厂上班。
高尚未加思索一口回绝,他说我要是去了你们厂,那么咱们的关系就只剩下老板和员工。
高琦点点头表示同意,他知道高尚死要面子,也不好再劝。
二零零六年的寒冬,高尚在镇上汽修厂找了一份喷漆的工作。
他在汽修厂吃苦耐劳,喷了整整一年多的油漆。
虽然每月只有八百多块钱的工资,高尚却很满足。
上班,下班,回家。
他只求一份安定生活,不敢再有太多的奢望。
临州的记忆,偶尔出现他的梦里。
对韩丽娟的想念,也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转淡。
喷漆,不是什么好活。
高尚整天都在忙碌,调漆,贴报纸,喷漆。
一辆辆破旧的汽车,在他手里焕然一新,这让他很有成就感。
他的工友总拿高尚的脸开玩笑:“你哪里是喷漆,分明是唱京剧的。刚来的时候你唱的是小生,现在唱的是老生。”
高尚也会唱给他听:“你应该在车里,不应该车底,看到他们有多甜蜜。”
正在车底修车的工友,被他逗得哈哈大笑说:“我说真的。你回家,最好多洗几遍脸。”
下班后脱去满身油漆的衣服,他狠狠的搓洗着自己的脸。
揽镜自照,一张沧桑的脸呈现在面前,额头上的皱纹加深了,曾经白嫩的皮肤变得黝黑而粗糙。
短短几年的时光,那个神采飞扬的少年不见了,如今只剩下像砂纸般粗糙的脸。
高尚本以为这样的生活,会没有尽头的持续下去。
他设想着在家娶妻生子,认命苟活。
油漆厂的突然倒闭,打破了他平静的生活。
有天早上,法院来了几个工作人员把工厂查封了。
当时的高尚正准备干活,法院的人过来警告他:不再要动厂里的东西了。
同事走过来拍了拍高尚的肩膀说:“咱们走吧。再见了,哥们。”
高尚就这样稀里糊涂,又一次失了业。
汽修厂的老板有点钱之后,在城里包小妾,赌博,吸毒,欠了银行一大笔贷款。
命运再一次露出了邪恶的笑脸,他只好又踏上寻找工作的旅程。
二零零八年初,他走遍了米庄市的工业园。
这些工厂的工作,大多都又脏又累,工资还都很低。
高尚听取了朋友的建议,他们说吃同样的苦受一样罪,你还不如出去打工多赚点钱呢。
背起行囊,再次远走他乡。
坐在长途车上,歌曲已经换成了《海阔天空》。
这首歌让高尚异常的兴奋,他想起二愣子的话:“记住我们吃过的苦,记住我们受过的罪。”
高尚身边坐着一个学生模样的姑娘,她留着干练的短发,身材修长,斜挎着一个满是卡通图案的小包。
高尚侧过脸,出神的望着她。
“你有事吗?大叔。”姑娘摘掉耳机嚼着口香糖,一脸鄙视的问。
高尚瞪大了眼睛,张了张嘴:“喂……,我才24岁,你怎么叫我大叔呢?”
姑娘轻拍着自己的胸脯笑着说:“我才17呢?你那么显老,我不能叫你大叔么?”
此时过道另一边,一个人伸着脖子打断了他们的话:“美女,你在哪上学啊?”
姑娘白了他一眼:“你问这个干嘛?”
高尚歪着头,对这个家伙打量了一番。
他穿着一件花里胡哨的衬衣,感觉像是刚才海南岛回来。
鼻梁上架着副金丝眼镜,大约四十多岁。
“美女,不要误会。大叔,我没有别的意思,我看你气质不凡,随口问问。”
花衬衫扶着金丝眼镜,色眯眯的忽悠着。
“我在临州职高上学,读旅游专业。”小姑娘不耐烦的说。
“旅游专业好啊。我这不刚从夏威夷回来么。”
“夏威夷?”小姑娘来了精神,崇拜的望着花衬衫。
“来,来,来。不嫌弃的话,到我这边坐。”花衬衫拍着身旁的空座招呼着。
“别过去,那家伙看起来不像好人。”高尚用手摸着嘴上并不存在的胡子,低声提醒着。
姑娘站起身吐了吐舌头:“我看,你更不像好人。”
一路上,花衬衫和小姑娘说个没完,高尚眼巴巴的看着很是失落。
“我是销售经理,你毕业后,也可以考虑到我们公司去工作啊。”
“真的吗?”
“当然了。”
一个十七岁的小美女,在饱经情场的老色狼面前,只能是毫无抵抗力的羔羊。
下车时花衬衫从人群中挤到高尚面前,笑嘻嘻的说:“兄弟想泡妞啊?你得先买身像样的衣服啊。呵呵,现在这小妞是我的了。”
高尚咬了咬嘴唇说:“滚,赶紧滚。”
走出车站时,高尚耳边忽然响起了陈科的话:“这城市每个角落都充满了欲望……。”
临州城繁华如初,各色行人往来如织。
高尚夹杂在人群里,脚步沉重。
夕阳下,那昨日的恶梦,像天边的浮云在脑海里来回翻滚。
初春的冷风,依然如两年前那般刺骨,彪哥仿佛还在他的身边缩着脖子。
二愣子也正摸着凝霜的白发,从牙缝里挤出:“今天一定要找到活干啊。”
韩丽娟的身影在晚霞的余晖里晃来晃去,恍惚间王璐满是泪痕的脸,也若隐若现。
“汪汪汪……。”流浪狗的叫声,咬断了混乱的思绪。
冒着酸臭气味的垃圾箱旁,有一个人正佝偻着腰翻着垃圾。
高尚把手里的背包甩来甩去,驱赶着围着他转圈的狗:“滚,一边去。信不信,我打死你。”
“大黄……啊。快……过来,你要……咬伤了人。咱们……可赔……不起。啊吭,啊吭。”
一个上气不接下气的声音,伴着止不住的咳嗽从垃圾箱旁传来。
高尚止住脚步:“听口音,你是苍头县人吧。”
循着高尚的声音,他转过身来。
他上身穿着油亮的黑棉袄,发黄的棉絮,也都从衣服的破洞里挤了出来。
他腰间扎着一根麻绳,一手拿着垃圾袋,一手提着不断下滑的棉裤。
啊吭,啊吭,他在不停的咳嗽。
高尚觉得这个人很眼熟,于是眯起眼睛,仔细打量着他。
他躲闪着高尚的眼神,低下了头,显得局促不安。
“老陈……,你是老陈吗?”高尚恍然大悟的喊。
那个人微微抬起头,双手提着裤子,转身就跑。
高尚背着包,在后面紧追不舍。
没跑几步,他就扶着路边的树停了下来,大口的喘着气。
高尚慢慢走过去,那条瘦骨嶙峋的狗,正呲着牙冲着他‘呜呜呜’的发着威。
他无力的倚在树下,边咳嗽边大口的喘着气。
黄豆般的汗珠,布满了他黑乎乎的脸。
“老陈,你怎么落到了这步田地了。”高尚抖着嘴唇问。
“啊吭,啊吭。不提了。”老陈强压着咳嗽,摆了摆手。
“看样子,你是病了吧。”高尚擦着眼角的泪,继续追问。
“恩,啊吭,啊吭。治不好……了。”老陈一脸绝望的抬起了头。
天色渐暗,城市的灯火像娇艳的花朵,纷纷‘盛开’着。
灯光映照着老陈死灰般的脸庞,他气若游丝的缓缓叙述着自己的遭遇。
十年前,老陈在苍头水泥厂,粉碎车间工作。
他每天都在漫天尘雾里忙活着,没有口罩,没做过任何防护措施。
在水泥厂一干就是八年,慢慢的他总是咳起来没完。
还总感到胸闷气短,呼吸困难。
他拖了又拖,实在忍受不住了,才到医院做检查。
医院诊断为早期尘肺病,拿到化验单的那一刻,老陈几乎昏厥。
老陈无儿无女,光棍一条。
得了尘肺病,等于给他的人生判了死刑。
那段时间,他到水泥厂找领导,去有关部门问情况。
他跑了无数次,可是有关部门就像踢皮球一样把他踢来踢去。
老陈陷入了绝望,苦巴巴的熬着日子,准备等死。
可是上天仿佛拿他寻开心一样,咳嗽和胸闷的症状渐渐消失了。
老陈以为是上天对他的怜悯,又燃起了生活的希望。
没过几年,尘肺病又忽然回来了。
老陈只好辞去养鸡场的工作,在临州郊区租了间小房,独自生活。
没过多久他的病就越来越严重,他有时会无法呼吸,憋得满脸通红。
接着就是疯狂的咳嗽,咳出的痰都是深黑色的,还伴着淡淡的血丝。
老陈彻底失去了工作能力,身无分文后他就开始了四处流浪的生活。
高尚蹲在老陈面前,泪水止不住的流淌。
老陈一边咳嗽,一边像离开水的鱼那般大口吸着气。
他用了很长时间,才叙述完悲惨的遭遇。
“行……了。你…帮…不了我的。”看着眼前痛哭流涕的高尚,老陈平静的说。
“老陈,我们走。你跟我走。我身上还有点钱,先给你拿点药,你会舒服点。”
高尚弯下腰去搀扶老陈。
“啊……,吭。啊吭。救……急……不救……穷。”老陈掐着喉咙,拼命的压制着咳嗽。
任凭高尚怎么劝说,老陈就是不同意。
高尚掏出钱塞给他,他就扔在地上,也不去捡。
没办法了,高尚只好买了一大堆吃的,放在地上转身就跑。
高尚躲在暗处,过了好一会,老陈才艰难的爬起身来,拎起了东西。
这样他才放心的离开。
走过灯光璀璨的不夜城,走过鬼哭狼嚎的歌舞厅。
这个城市的夜分外妖娆,一些人在纸醉金迷,一些人像老陈那样卷缩在墙角。
烧烤摊旁,烟雾缭绕。
天上人间里,有人在夜夜笙歌。
迷离中,高尚仿若看到些狰狞的面孔,他们整理着伪善的外衣,一步一步的向欲望的深渊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