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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从做爱到爱

像一首自言自语的诗行的片段——你那发红的长发,夏日的闪电,柔软而猛烈地,在黑夜的背上震颤。

我觉得我把自己的故事告诉赵健,是因为他幸好是个诗人而不是小说家。小说家每天都在交易人类的隐私,而诗人的叫卖声,没人听得懂。那次谈话之后我和赵健的生活有了焦点,就像在墙壁上钻一个小孔,两个房间的光就融合在一起。如果你愿意,还可以窥见另一个人的一点生活。但无论是灯光的投射还是目光的透射,两个房间之间只有一个小孔。我和赵健的焦点就在于一个小孔里的勾当,人们称其为做爱。

我和他做爱大多是在我的房间,在我下班回来匆匆吃上几口东西以后,他会悄无声息地来找我。有时我们略略聊上几句,有时他朗诵一段刚写好的诗文,有时一句话也不说就迫不及待地开始。偶尔我会在深夜里收到短信,照例只有一个短句:求你,我的灵感!我才会爬起来偷偷溜进他的房间,就在一堆稿纸上,或者干脆在电脑键盘上,我断断续续念着他的胡言乱语,就像:

你脚下是岩石你身体是岩石岩石连着岩石

那是你先祖千年打磨的巨碑

他们的死魂长眠其中

万钧的力量从地底涌上

哦,倔强的石头

受命吧!你无处可逃

我的孩子,你是新的太阳

他喜欢听我念他的诗,在他吞噬我的身体的时候我念他的诗,我知道他喜欢我把呻吟、喘息和欢叫融进他的诗行里,使他的诗歌划出高潮的舞步。于是我念他的诗,在喘息呻吟和欢叫的间隙朗读那些做作矫饰的词句,在他的稿纸甚至键盘上为他留下被称为灵感之源的湿润痕迹。然后他久久地嗅闻那痕迹,在我的两腿之间寻找答案,他说:“让我进入这最后的坟墓——敲响丧钟。”

我和他都有栏杆一样的肋骨和一串佛珠似的脊梁,无论谁在上面都像展翅欲飞一样耸起一对肩胛骨。有时候我仿佛听见骨骼相撞和摩擦的声音,就像两个磨盘在相互折磨,我会轻声问他:“我们是不是都死了?”他说:“是的,合葬的情侣在践行来生的诺言。”然后他会低声嘶鸣,像垂死挣扎一样。我咬住他的肩头,让湿热的润滑油涂抹两骨相抵的地方。于是世界变得柔和。

我们的焦点只有这些。我习惯了生活中只有一个小孔与他相连,习惯了枕头上落下他的长发,亲吻时有胡须卷进嘴里,习惯了他在半途中忽然停下,爬到一旁埋头去写满纸牢骚。我总是很快就睡着,手里从不抓着他的胳膊,也从不压住他的头发,这样他就可以偷偷回到自己的天地做一夜的苦读和创作,第二天早上我独自上班的时候,会听见他在隔壁响起的鼾声。有时我在梦中也传染了他绞尽脑汁胡言乱语的毛病,有一句我醒来时还清晰记得:在我血液急流的动脉/我要问你为何痕迹全无/被血浆冲刷的可是你的所爱。

这句梦话我没有告诉赵健。赵健的诗歌像雪花一样飘出去,也像雪花一样,全都落地无声。他戏称,他将于绝望时自杀。

我曾经读过一本叫做《处女自杀》的书,写的是一家五个花季年华的女儿在一年之内相继自杀的故事。我想这是一种神秘的心理暗示的力量:原本一切都是可以忍受的,甚至在忍受中能够体味出一种莫名的隐晦的快感,就在这种受辱与偷欢的过程中人们形成了一种叫做受虐癖的习惯。但是突然有一个人,这个人往往不是最弱的就是最强的,只有处于这两个极端的人会给那些中庸分子以极大的冲击和暗示(书中首先自杀的是最小的女孩,只有13岁)。这个强者抑或是弱者终于不堪忍受,或是破釜沉舟揭竿而起,或是万念俱灰一死了之。尽管他们没有说过一句“你们跟我来”的话就匆匆作出了自己的选择,但是对于其他人来说一切都会有所改变,原本可以忍受的压迫瞬间就变得忍无可忍,原本暗中使自己兴奋不已的境遇,如今却变成了奇耻大辱。于是先一个有所行动的人,就成了必须无条件效法的典型垂范。

我所在科室的三个男孩,在一个月之内都走掉了。

第一个走的是孟海,其实他一直是三个男孩中的灵魂人物。出事那天上午他告诉我们他研究生考试第三次落榜。张超然断言孟海职业生涯的第四年将继续在这里度过。那时孟海还说:“是啊,只能如此了!”中午在食堂吃饭,他还称赞红烧鲅鱼非常好吃,说将来不如娶了食堂的厨娘做老婆。中午休息的时候,趁科长打盹的工夫他又和其他两个男孩联网打CS。下午正式职工都去开会,孟海还和我们有说有笑地开了几个隐晦的下流玩笑,他说:男人偷情是向外太空投放一枚红头炮弹。把我们都逗笑了。一切丝毫没有征兆。

直到快下班的时候,金科长带着一身的肥肉和一干终身制员工雄赳赳气昂昂地回来,看到孟海的工作进度就着起了无名大火。这里需要解释一下,孟海当天做的工作是把刚刚签好的合同信息录入到相应的电子表格当中。他工作的具体做法是把右手边的一大摞合同一本一本地处理完,然后放到左手边。也就是说金科长离开的时候孟海的右手边有一米高的一摞合同,而等她回来的时候,孟海完成了所有的工作,把合同全部移到了左边,还是一米那么高。但是金科长显然忽略了左右方位,而只注意到了高度。她误认为孟海一下午什么也没做。

公元二零零七年是北京奥运建设的关键一年,科室的工作进度是要受到领导全面考核并直接和科长的奖金息息相关的。一想到这些,深受体重拖累的金科长顿时怒不可遏,一进办公室二话没说就掀翻了孟海桌上那一大摞合同,那堆废纸全都砸在了猝不及防的孟海身上,满屋子人都惊愕不已。“中午吃什么了?公司管没管你饭?如果吃到屎了你就直说!”金科长兀自一个劲地叫喊,两只硕大的乳房在薄薄的毛衣里向孟海出拳,一个闪躲,再出拳。孟海长长的脸更长了。他站起来,金科长在他的腋窝下,他低头问道:

“你挨过打吗?”

“你说什么?”

“我个人的品德以及所受的教育不允许我动手打女人,所以我请问你——你挨过别人的打吗?”

“不想干了吧你!”

“对,爷不伺候了!”

孟海在辞职报告上赫然写道:请领导相信,我是为了维护作为一个人最基本的尊严才提出辞职的,如果您批准了我的请求,那么您无异于是做了一件高尚的事情。

三天以后孟海就离开了我们。公司破例召开了全体职工大会,所有外聘员工都有权列席会议。主任在大会上点名批评了金科长,并决定不予考虑她刚刚提交的入党申请。我身边的王瞻和张超然同时躲到桌子底下,一个借口系鞋带,一个故意把笔扔到地上。我听见他们在桌子底下笑个不停,桌子跟着乱颤起来。直到我跺脚警告他们,他俩才憋着大红脸爬出来,张超然后来一直打嗝,打一个嗝身体就窜一下,所有的外聘员工都笑得噗噗有声,会议现场一片混乱。

在那次会议上我发现了一个天大的秘密,即从相面学角度出发进行分析,这里的领导干部都长成一副模样:小眼睛双眼皮、短鼻子鼻头油汪汪、大脸蛋向下垂着、下巴底下的赘肉挡住了脖子、耳朵圆圆地贴在脑袋两侧——总的来说像极了法国斗牛犬。我摘下眼镜,仔仔细细地揉着两只眼睛,把脸上的粉底都揉进去了,没办法只好拽着白衬衫的领子擦眼睛,粗纤维抹过眼珠的时候,我疼得直咧嘴。等我再戴上眼镜的时候,铺着鲜红的地毯,背后垂挂着深红色幕布,幕布下面并摆着一溜马蹄莲的主席台上,一排摆满鲜花和茶水的领导席位后面坐着的仍然是一排西装革履的斗牛犬,而且是肥头大耳的斗牛犬,其中一只正对着麦克风口沫横飞地大声叫着。我禁不住低头笑起来。忽然想到年前因为一桩经济丑闻而锒铛入狱的一个公司中层干部,从相面的角度看他是唯一长得不像斗牛犬而像喜乐蒂牧羊犬的人。我的脊梁上不禁泛起一阵凉意,悄悄把公司里的人看了个遍,确定了几个将来必然官运亨通和下场惨淡的人物,王瞻和张超然皆属后者。金科长外表深藏不露,我一时不好判断。那次会议之后我甚至涉猎过周易学说,最终知难而退早早放弃了。

也许真是面相上早已注定,也许心理暗示的作用,当然也有可能他俩像两个军事家一样审时度势,认为如今正是前仆后继巩固革命成果的大好时机。于是他们决定做那敢把皇帝拉下马的勇士王明——总之王瞻和张超然再也按捺不住了。

一周之内王瞻屡屡犯错,分外工作一概不做,晚上五点准时回家吃饭,还有一次公然在上班时间去花店给未婚妻买花,可是金科长竟然一次也没有批评过他——尤其是平时挂在嘴上的一句口头禅:“吃屎长大的吧!”从此就在办公室里绝迹了。后来王瞻索性去挑金科长的毛病,有一天金科长把午觉睡到了下午三点半,醒来以后又悠然地涂抹指甲油,王瞻挺胸抬头站起来说:“科长同志,我对你有意见!”金科长吓了一跳,一瓶昂贵的指甲油在慌忙中掉在了地上,她完全不理会,张着两只十指纤纤钻戒硕大的手掌,简直有些低声下气地对王瞻说:“来,我们找个清静的会议室,有什么话你尽管说。”王瞻却迫不及待地大声说:“我辞职还不行吗?”

半个月以后是张超然,他说就剩他一个男人了,再待下去就成忍者神龟了。所以他向公司领导提交辞职申请,称自己在职业规划中另有选择,就堂而皇之地离开了。

有些事我后来在一次我们四个人的聚会上讲了出来,让王瞻和张超然后悔不已。其实单凭孟海一个人的辞职,金科长的日子真的会很难过。但是王瞻和张超然有意离开,反而挽救了这位年轻国企领导干部的政治生命。因为公司领导认定这是一起外聘员工合伙针对正式职工的恶意事件,这恰恰证明了金科长在人品作风和工作方式上的无辜和软弱。领导通过会议一致决定公司上下要全面加强对外聘员工的管理力度,一定要把这种不正之风扼杀在萌芽阶段。于是金科长再次把洋洋得意挂在了脸上。

我问孟海:“你到底为什么辞职?”

孟海说:“你先问问他们吧。”

“你们为什么?”

“谁知道,发神经吧!”

突然孟海用一贯的冷峻口吻说:“听说美国维吉尼亚理工大学发生的校园枪击案了吗,那个韩国留学生一口气杀了三十几个人。”

“听说了,怎么了?”

“我,很,理,解,他。”

有一件事我没有告诉孟海他们三人:赵主任单独找我谈话,安抚我的情绪,他对我说:“千万别受他们的影响,你和他们不一样。”

还有一种心理暗示只存在于男女两个人中间,同一种暗示将可能导致两种截然不同的结果。道理很简单,在这对男女没有得到彼此的时候,如果一方有意冷淡和疏离,那么另一方会自认为得到了“还需加把劲!”的暗示,所以追求和渴望会愈加热情执着。但是事态发展到激情过后感情趋于稳定平淡的时候,如果一方仍然表现出冷淡和疏离,那么另一方得到的暗示将只能是一句:“凭什么我要剃头挑子一头热?”于是两个人的关系将变得若即若离、似有时无。

我静静等待了四个月,赵健的热度果然渐渐消退。他不再每晚要我陪伴,不再无休止地追问我是否爱他,也不会在我心不在焉的时候伤心失落,更不会为了和我约会而牺牲读书和创作的时间。没有明确的约定,我与他的关系彻底收敛于一孔之间,甚至他在小孔那边的探寻和聆听也越来越少。

我觉得很满意。

但是在春末夏初的恼人时节一切似乎起了变化。有天天气明显热了起来,我下班的时候三辆高级轿车依次停在办公楼外,三个车窗同时徐徐摇下,三位时髦女性同时探出头来殷勤地招呼我,她们异口同声地说:“让我老公送你吧!”我亮出公交卡笑着对她们说:“坐地铁不堵车。”

那天我看见天空中还有晚霞的红晕和水粉画似的蓝色天光,就决定一路走一走,看看渐渐落幕的夜是怎样将整个城市装点成一种宁静的黛色。我看见路边的高楼大厦渐渐隐没在浓稠温暖的黑暗中,只有身姿曼妙的柳树还是那么曲线玲珑,一种只有在夜幕初临的时候才能闻到的幽幽花香溢满倦怠的街巷。我似乎能够预感到这个夜晚将发生什么事情,是那种久居壁上的古琴突然被撩拨,发出势如破竹的一声琴鸣的情境。我走进地铁站,朝着北京的下面走了下去。

是那个名叫小曼的女人又回到了我们中间。她还是住在地下室下层我表舅的隔壁,后来时不时会领些陌生男人来过夜,我表舅负责记住每个人的体貌特征,并郑重做出“保持安静”的警告。我觉得那是无可继续坠落的地方。

那天我怀着难以揣摩的莫名心情回到地下室,小曼似乎已经在前厅等我很久了。由于她身上的衣服和旧沙发的颜色非常相近,而她扑向我的动作又太过突兀,使我觉得自己正被一只变色蜥蜴捕获。她抓着我的胳膊用鸟语莺声的语调同我讲话,那样子仿佛从没离开过。她低声问我:“交男朋友了?”我刚想解释,她就按着我的手抛给我一个心领神会的眼神和一丘之貉似的亲昵笑容。她说:“明白明白!”继而她向我介绍送我的很多家乡特产,还说了许多想念我的话。我表舅也敢于当面坐在她的身边用手臂挽着她的腰肢,隔着她扑满香粉的脸颊和我说了很多要我不要见外的话。我似乎真的无言以对,真的愧对于人,如今我的隔壁也睡着一个男人,而且是一个我说不清是否爱他的男人。小曼和我表舅彼此相爱,这一点他们比我高尚。

捧着那些贵州特产我来到赵健的房间,想把那些东西全都给他。他听见我进门也不抬头,只伸出一只张开的手掌说:“五分钟以后再来宝贝儿,我这里马上就好!”我悄无声息地退出他的房间,回屋看了一会新闻。我关注国家大事已经有一段时间了,自从为北京的市政建设做一些工作以后,我的心就和首都发展、奥运召开密不可分了。走在街上我时常会激动不已,因为偶尔路过的一个正在施工的路段中有我作为采购文员的一份贡献。为此我害怕打仗、害怕经济动荡。

但是今天我的思维又回到了那本《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忽然很恐怖地意识到,在自己被“托马斯”抛弃之后,竟然无意中做了一个游戏人生的“萨彬娜”!难道我也看透了生命与爱情的无足轻重,只把性爱当成了孤独旅程中可供短暂休息的观景台?这近半年的时间里,我时刻告诫自己无关爱情的高潮才是真正酣畅淋漓的,而男人的最终价值则全部集中于两腿之间。就像我初见赵健的时候,他只有两条长腿托着一个屁股,这难道不是一种写明的“游戏规则”吗,我对自己说,冥冥之中命运早已为我与他的交往划定了安全合理的界限。但是我忘记了,赵健像瑞士军刀一样对我弹出了他的全部,他的薄薄的身躯和赤诚的心,他的充满了奇思妙想的头脑和永不停息的胡言乱语。但是与此同时反倒是我把一个女人臀部以上的一切全都吝啬地藏了起来。想到这些,我的脸颊火辣辣的,心里酸楚楚的。

回过神来的时候“海峡两岸”早就演完了,我想起和赵健的五分钟之约,一看表已经过去二十分钟了。我知道他一定在等我,我的心突然变得柔软而温暖,就像做少女的时候每每幻想自己的真命天子时才有的那种感觉,仿佛心中有一块地方,不拘你是用手一掬还是启唇一吻,她都会无药可救的突然化掉,再也成不了原来的模样。现在我就是这个感觉,我想让赵健捧起我那化掉的心灵。我坐在屋里喊起他的名字,“赵健,你现在可以召见我了吗?——健健康康?”但是叫了半天没人答应,我想他一定是等我等得生气了。我正要到隔壁找他,但是突然想到一件事情,就像一根电线偶然搭到了另一根上面,脑子里亮起一盏灯。有些幸运儿在这样的时候会领悟出一组神秘的数字,从而永久性地改变了整个家族的命运。而我迫切需要的却是一块抹布,找到抹布以后我小心翼翼地踩在椅子上把头探到了衣柜上面,果然看到它了,它果然还在那——去年我去马克西姆见尧太昊的那天早晨,从房顶上落下的一块潮湿的墙皮,它果然还在那里!一年的时间里,霉菌已经变成了灰白色,结出了看似坚硬的一层痂。我用抹布把它们清理出来,收拢到一张报纸上,它们落在报纸上就碎了,原来破碎过的伤口即便结出了硬痂,也未必表示伤痕真的已经痊愈。我把报纸连同碎墙皮一同扔进厕所的垃圾桶里,洗了三遍手。然后像小袋鼠一样朝着赵健的房间腾跳过去。

我一时收不住欢快的脚步,撞在了赵健的门上,才知道房门已经紧锁。我笑嘻嘻地敲门,说:“健健康康,五分钟刚到我就来了,准时吧!——好啦好啦,只不过晚了一小会,我是怕打扰你创作嘛!”

显然——屋里根本没有人。就像无数爬行的蜈蚣,一阵恐怖袭上了我的脊背。以前我经常遇到这种情况,下课从学校回来,或是买菜回家,甚至有两次是端着脸盆从浴室出来,想进屋却一头撞在门上,使劲敲门就是没人答应。不用说他又出去了,回来少说要等到明天早上,照例有一堆合情合理的理由。但是只穿睡袍头发上淌着水的我没带钥匙啊!后来我干脆把钥匙拴在一根红绳上贴身带着,于是不知道有多少个夜里我独自一个人睡在漆黑的地下室里,听着隔壁的情侣云雨翻腾。

今天,这是第一次,赵健的门也锁住了,里面没有一点声音。他出去了,我等了一夜也没有回来,从头到尾没打一声招呼。也许他觉得我们的关系里没有向对方汇报什么的义务,这一点我不反驳。但是就在昨天晚上是他伸出五根手指要我五分钟以后去找他的。还有我已经决定,我甚至已经把我的心我的爱情献给他了!他不是说过他会一直心诚意笃地等待我的真心吗?我等了他一夜,他没有回来。我怀疑是否真有一个时光隧道,身边的男人会一个个掉进去,从我生命里彻底消失。

此后赵健经常这样整夜外出。他迷上了一种网络诗歌创作活动,这种活动只在夜里进行,在网上被称为“诗歌临屏”。就是以某个诗歌论坛为载体,组织众多诗歌爱好者,同时在线对同一组诗题进行创作,在规定的时间内集中上传,然后众多诗友对所有作品进行评论和打分,评出一二三等奖。获奖作者会得到网络金币的奖励,而最富有者将可以成为网站的斑竹(版主)甚至站长。也就是说奖励全是象征性的,纯属精神鼓励。几次临屏下来赵健已经成了小有名气的网络诗人,并做了一个人气很旺的诗歌网站的版主,看得出来他不再孤独和消沉了。

但是我的心中充满难言的失落感,就像再次被抛弃一样。他不再像从前那么需要我了,我也不再是他唯一的灵感之源。从他第一次整夜未归直到后来的两个月我始终没有对他说过心里的话,也没问过他什么时候出去,几时回来。我只是默默地观察他,在他需要我的时候给予他。我发现他像迷上什么游戏的孩子一样,眼里时刻闪着光芒。他只在网站没有活动的时候需要我,需要的只是我的身体。他不再恳求我朗诵他的诗句,也不再对我身体某个动人之处做出辞藻华丽的赞美。他只是像所有男人那样,心花怒放地享受、花样百出地玩味,满足之后就悍然睡去。如果赶上论坛组织创作的时候,他会在七八点的时候就去网吧作准备,如果这时我已经下班回来(大多数时间我都回不来),他会像蜻蜓点水一样吻我的嘴唇,然后说:“给我加油宝贝,挣了金币我在网上给你盖间别墅!”话还没说完,他已经像一叶风筝一样飞过了走廊尽头。我觉得他真的很像一个每夜出入坟墓的幽灵,往往返返乐此不疲。赵健对自己的变化浑然不知,对我的黯然神伤也全没理会。我这才突然意识到原来死死地攥住小孔里渗出的一缕光明的人,恰恰是我,而不是他。

人真是奇怪的动物,尤其是女人,像极了一只摇尾乞怜的宠物狗。主人越是追在身后连声召唤,它偏偏要掉头就跑、不理不睬。一旦主人转身走开头也不回,它就会慌张不已生怕被遗弃,总是要像小孩子撒娇一样地叫起来,四脚腾空地跑过去,绕着主人的脚旋转,发出渴求饶恕的喘息声。我就是这样的一条癞皮狗。赵健迷上网络写作以后我突然觉得自己特别需要他,不只是心理上就连我的身体也对他有了难以启齿的依恋和渴望。一个又一个夜晚,没有他在身边我就会噩梦连连。

终于有一天我无法克制自己。那天白天在单位我得到了类似“外聘员工与狗禁止大便”的忠告,躲到一间没有人的会议室里哭了很久。是这样的,一段时间以来我形成了一种每天早上上班以后先去厕所的习惯,而且每次都需要半个小时才能出来。那天我回到办公室的时候,金科长半开玩笑的对我说:“晓晓,你以后报加班的时候要自觉把上厕所的时间刨出去,要对自己和公司负责任!”

那天晚上我可怜巴巴地突然特别想念赵健,他已经整整一周没有来过我的房间。我倚在他的门框上扭着身子哀求他:“今天别去网吧了,在家陪我吧!”他已经在收拾手里要参考的几本诗集了,背对着我说:“不行,最近正在搞季度比赛,入选作品要在线外刊物上发表。再说我要是不去,版主的地位兴许就保不住了。”我悄悄地走到他背后,用手臂环绕他的胸膛,抚摸着他喉咙下面的一个小窝,我说:“可是我想你怎么办。”他连声笑起来,俯下身子把我背在背上:“你不是说从来不会想我吗?”“现在想了不行啊!”“再过三天比赛就结束了,到时候我天天陪你好不好?”我使劲揽住他的脖子,用两条腿死死夹住他的胯骨我说:“不行,人家就要你今天陪!”赵健明显有些不耐烦了,掰开我的手臂把我放在地上转过身对我说:“乖我没时间了,今天是我主持。”我急了,一把抓住他的皮带就解开了扣子,“没有我的身子你能找到灵感吗,去了也写不出来,白浪费上网钱!”我能够这样索取性爱的抚慰,是我自己也感到无比震撼与凄凉的,我觉得自己像个过气的妓女一样不知羞耻。赵健也显然很意外,因为被女人扒了裤子而不知所措,最后他看看表说:“好吧,宝贝快点啊!”

然后我们做爱。他很心急地掠过一切可能存在的繁复手续直奔主题,结果发现我和他都没有作好准备。我关上灯不想看到他的狼狈,也不想让他看到我脸上划过的泪水。他抱怨说看不见更耽误工夫,于是粗暴地打开灯,在一片白光之间冰凉地进入了我干涩的身体,我们把彼此都弄疼了。他抱怨皱起了眉头,完全没有注意我脸上的悲伤神情,就草草做完了自己的事情,我知道那是他作为男人平生第一次命令自己快点再快点!然后他吻了我一下说:“宝贝,我有灵感了!你就在这睡吧,我明天早上等你上班了再回来,免得吵醒你!”然后他匆匆忙忙提上裤子出门,临走“砰”的一声撞上门。我高声问他:“赵健,你爱我吗!”“你说什么?走了,明天再说——”走廊尽头飘来了赵健的回答。想到萨福的几声哀叹:“月已没,七星已落,已是子夜时分,时光逝又逝,我仍独卧”。那天夜里我哭着把自己送上了高潮,我的脸上和手上全是苦水。

我的生命中又多了几个女人,几个和地下室的女人截然不同的女人。那感觉好像走在大街上,在商场橱窗玻璃里看到了自己简朴单调的身影与时髦美丽的服装模特之间的差别。

那天早上一到办公室,扑面而来的就是各种香水的混合气味。三个光鲜亮丽的年轻女孩正围在金科长的格子间里热烈地讨论着名牌化妆品的选择问题,有一个长相很像刘亦菲的美丽女孩正拿着一瓶香水往自己手腕上喷洒,并很优雅地凑上去嗅了嗅味道,因为香气沁人心脾她把睫毛弯弯的大眼睛闭上了,再睁开的时候她吃了一惊,因为屋子里多了一个干巴巴的我。她说:“这就是我们师姐吧!”

金科长从格子间里欠起身子,只露出一张迷倒众生的脸庞,最近她越来越喜欢藏在格子间里只露出一张脸来,我相信在这个世界上她最羡慕的动物一定是蜗牛,她说:“是,这就是刘晓晓。晓晓,来新同事了,我来给你们介绍。”

三位年轻同事的名字都并不出众,但是看她们和金科长的关系又似乎大有来历。果然几天的工夫里,她们就都分别趴在我耳边告诉了我她们的身世背景,而且都要我严加保密。原来那个相貌出众的年轻女孩是我们公司副经理(在国企叫做副主任)的准儿媳,另外一个烫着卷发佩戴着美瞳隐形眼镜的大眼姑娘是人事处长的侄女,还有一个细眉小眼的少妇自称是西城兄弟单位某位领导的小姨子。她们都问我是托什么人的关系到这里工作的,我说谁也没托,是自己应聘来的。她们都在无意之间撇撇嘴巴说:“那你还真了不起!”几天下来,谁在曹营谁在汉,大家就都心中有数了。很明显,虽然所有女人都心怀独霸天下的野心,但真正的局外人只有一个,那就是刘晓晓。

我告诫自己只顾埋头干好自己的工作就行了,不必参与女人之间无聊的游戏。但是我发现摒除女人特有的虚荣和嫉妒心理是完全不可能的。第一天下班的时候公司门口上演了一场集体车展。先是准儿媳的未婚夫开了一辆香槟色的千里马停在了黑色CRV越野车后面,不一会千里马后面又靠过来一辆红色凯悦。结果我和三位新结识的女同事一起下班走出办公楼的时候,三辆轿车的门同时打开,三位英俊的男士同时走出来开口说:“下班了?”我身边的三个女人同时招手回应:“等半天了吧”,然后六个人互相看看,顿时笑做了一团。原来这三辆轿车等待的是同一间办公室里的三个女人。于是高跟鞋齐鸣,红裙摆翻飞(其中一位女士在跑下台阶的时候裙摆被一阵恰逢其时的暖风吹起,于是她不失时机地做了一回千娇百媚的梦露),三个车门同时关上,车窗又同时摇下,三位春风满面的时髦姑娘异口同声地招呼我上车,异口同声地说:“让我老公送你!”

我亮出公交卡笑着对她们说:“坐地铁不堵车。”那天我看见天空中还有晚霞的红晕和水粉画似的蓝色天光,渐渐落幕的夜正将北京城装点成一片宁静的黛色。

我发现我的衣服全都丑得要死,就连我到北京以后攒钱买的两条时装裙子也很难看,就是那双三百块钱的百利凉鞋也似乎搭配哪件衣服都不合适了。不知道从哪天开始,每天早上的头半个小时,办公室里都要召开一场时装秀,就连金科长的那种身材竟然也在一周之内连换了五身新套装(套装把她腹部的肥肉勒出三至五圈不等的层次),真不知道她都是在哪里买到的。至于其他身材姣好的女士,就更是把外表功夫做到了极致。我仔细观察过,连续二十二天,准儿媳身上的一应物件,包括首饰、服装、背包、腰带和鞋子甚至袜子,没有一样是重复穿戴过的。就凭这一点,轿车上失掉的面子她算是全挣回来了,更何况很快她就宣布她未婚夫准备换车,看好了一款保时捷跑车。

姑娘们对我的穿着打扮当然颇多微词,有一天金科长对我说:“衣服首饰其实不分贵贱,主要看搭配是否合理。晓晓你从头到脚,眼镜腿、耳钉、上衣、腰带、裤子、鞋,哦,还有挎包,几乎没有一样是颜色协调的。给人的感觉好像是你想要把能穿的一股脑都穿出来。其实你既然没有值得炫耀的衣着,身材又缺乏曲线,那么你最好就让自己的颜色单一一点,不起眼一点,尽量和环境融为一体。你知道吗,善于隐藏缺点就是一个人的优点了。”

她说那番话的时候我的肠子就咕噜咕噜蠕动起来,小腹一阵绞痛,好不容易挨到她转移话题,我赶紧跑进卫生间解决问题。我上大学的时候就有了这样的特异功能,大便跟着情绪来,一上微积分或者会计学,马上就得上厕所。从那天开始,我的身体形成了一套完美的作息时间,只要一到她们品评衣着的时候我就想上厕所,而且是货真价实从不走空。直到有一天,我从卫生间出来,金科长有意无意地对我说:“晓晓,以后每月报加班的时候最好把每天拉屎的半个小时扣出去,毕竟现在科里只有你一个外聘员工,对自己对公司都要负责任。”从此以后我再没有在这家公司拉过一次大便,不是我故意憋着,是真的没有了。

还有一件事使我不能忘记,那是在网络诗歌季度总决赛结束后,也就是那一次令人尴尬的性爱之后的第三天(我本来已经决定和赵健分手)。那天晚上赵健来找我,嘴里念着一首让人肉麻的情诗:“求之不得,寤寐思服/优哉优哉,辗转反侧/我多想做一个绮丽的梦/在绮梦里和你沉沉睡去——”听到他的声音,我就把自己装进了布衣柜,几天前一只小野猫到我屋里做客,钻进衣柜把防雨布的底子抓破了。现在我也钻进了布衣柜,坐在悬挂下来的衣服中间,我在想连野猫都会嫌弃这里寒酸吧。无论赵健怎么求我拉我,我就是不出去,后来干脆抱着一大团衣服哭起来。赵健把头探进来,在狭小的空间里紧紧抱住我和我的衣服,他说:“对不起宝贝。”那一夜,我就那么在衣柜里坐着,赵健跪在外面,把上身探进去抱着我,我们一直坐到了夜里一点钟。后来我爬出来,打发赵健回他的房间,他满脸委屈地看着我,我撕心裂肺喊了一声:“你走!”

第二天晚上我是带着内疚的心情回来的,想去给赵健道个歉却又找不到了他的身影,我心想完了,我和这个人算是彻底完了,“完了更好!”我自言自语地边说边打开房门,一眼就看见一条咖啡色的真丝连衣裙平展展地扑在我的床上,是ONLY的(我后来打听了,足有六百多块)。我试穿了那条裙子,觉得自己立刻就变成了另一个人,高贵、优雅、目空一切,仿佛真丝下面流淌着真正的贵族的血液,我对着镜子顾影自怜再次流下泪来。忽然衣柜里响起一阵簌簌声,吓得我大叫一声就抱着胸口跳到了墙角,结果赵健像破壳的小鸡一样钻出衣柜,抱怨着说“憋死我了,你怎么才回来!”我情不自禁地尖叫起来,跳过去抱着他吻他,他把我抱在怀里,在狭小的一间地下室里不停地旋转,我觉得自己像童话里旋转木马之上的美丽女孩,他说:“你美的就像公主!”第一次,我对那个男人说:“我爱你!”

我穿着那条裙子上班去,所有的姑娘都围着我夸奖,我简直有点腾云驾雾一夜成名的感觉。但是第二天就没人理睬了,仿佛穷人家的女孩偷了一条漂亮的裙子,美滋滋地从此再不肯脱下去。而裙子真正的主人早已把这个消息告诉了所有的朋友,只把穷姑娘蒙在鼓里,看她的笑话。第三天中午吃饭,我把一块烧茄子掉在了裙子上。就像那团油污一样,我觉得一切都在和我作对,生活糟糕透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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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经历了幼年丧母,父亲再娶,少年良辰将自己的世界渐渐封闭成一座冰城,直到那个叫凉澄的女孩子出现,他的世界才有了光。然而,世事残酷。他和她的世界,分而又合,合而又分。以为一辈子会在一起的人,或许,我们只能相聚短短一程。他遇见了一辈子的知己林知远,两人有着共同的爱好,却有迥然不同的性格。他们互相陪伴,让惨淡的青春旅途变得不那么孤独。原以为一辈子知心相交,不料最亲密的人,却要在最后必须面对最残酷的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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