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问题的提出
骈文是中国独有的一种文体,这种文体建基于中国文字的独特性之上,由于骈文表现的特殊美感以及骈散相间造成的语言张力,骈体小说形成了自己的美学品格,就语言体式而言,“大量融入骈文”的骈体小说堪称小说世界中最为独特的一种。
骈体小说的源头可以追溯到小说萌芽期的汉魏时代,其创作历千百年而不断绝,直到清代晚期王韬的小说集《淞隐漫录》中还偶有出现,唐代的《游仙窟》和清代的《燕山外史》等代表性作品在当时都产生了一定的影响。自鲁迅的《中国小说史略》开始,中国小说史或多或少都要谈到《游仙窟》,它已经成为中国小说史写作无法回避的作品。
按照篇幅、结构、语言、表达方式、流传方式等文体特征,学界一般将中国古代小说文体分为笔记体、传奇体、话本体和章回体四种,本文所说的骈体小说是以语体为核心在文言小说内部划分出的一个小说子类,并不与上述四种小说文体构成并列关系。在文言小说内部,与纯粹的散体文言小说和诗歌、散文混杂的“诗文小说”相较,骈体小说的语言体式以及由语言体式所形成的美学风格都显示出了独特的风貌,故此,有理由在文言小说内部将骈体小说与其他小说类型加以区分,以语言体式和美学风格为核心确定骈体小说的文体特征。
对于骈体小说的研究,中国古代小说领域的研究者侧重于作家生平和作品版本的考订,虽然有一些研究者或详或略地针对个案作过语言体式的分析(比如李建国论述《燕山外史》的语言体式),但少有将骈体小说作为一种独立的小说语体进行整体论证的,骈体小说的美学风格研究也没有得到应有的重视。这样的研究格局自然不利于对这种汉语写作中独有小说语体的理解。
晚清的“小说界革命”以及辛亥革命后民国的建立都没有中断骈体小说的阅读和创作,相反,自徐枕亚1912年8月3日在《民权报》连载《玉梨魂》开始到1919年,民国初年的骈体小说创作形成了一个热潮,这在骈体小说的写作史上属于较为少见的现象。
对于民国初年的骈体小说现象,现代文学领域的研究者关注不多,而且几乎所有涉及这一文学现象的研究都集中于对徐枕亚《玉梨魂》的分析论述,同时,论述往往将作家生平考证和作品社会伦理意义当做重点。当然,也有少数研究者(比如夏志清和陈平原)对《玉梨魂》的语言体式作过论述,但对这些论述仍然有进一步阐释甚至修正的必要。至今尚未看到把骈体小说当做一种小说文体进行分析的论文或论著,或许现代文学领域的研究者认定骈体小说语言体式和美学风格的分析应该是古代文学研究者的工作,而在古代文学研究者方面,出于一种难以解释的原因(或许在这些研究者看来骈体小说的语言体式和美学风格是一个不证自明因而无需烦言的问题?)又没有进行必要的分析,于是就出现了对民国初年的骈体小说现象的浮泛论述甚至忽视。
但是,不重视这一文学现象的研究将难以准确把握民国初年的文学生态,而在文学史写作方面也会出现一个漏洞。
民国初年骈体小说现象的存在至少对研究者提出了以下无法回避的问题:
第一,民国初年骈体小说与民国之前骈体小说相较是否有自己的特征?虽然骈体小说是一个“古已有之”的小说文体,但是民国初年的骈体小说是对前人作品的重复翻版还是在类型、表现方式等方面形成了自己的面貌?如果二者之间存在差异,这种差异又说明了什么?
第二,民国初年骈体小说创作热潮的成因为何?以往的研究者大多将之归结为袁世凯专制的社会背景,但是,这种“外部”因素是否必然引发骈体小说的写作?在作家创作心理与骈体小说的语言体式、美学风格之间是否存在着一种关联?此外,当时的骈体小说如何应对社会、政治、文化境遇?是否真如前人所批评的那样在思想内容上游戏消遣、无病呻吟?如果真是如此,那么又该如何解释《嫠妇血》、《冢中妇》一类直面现实的作品?《玉梨魂》导源于作者徐枕亚的切肤之痛,即使在表述上有过于缠绵之嫌,但又怎能讥讽它为“无病呻吟”之作呢?
第三,民国初年骈体小说的存在对于鸳蝴派的定性构成了一种挑战。学界公认徐枕亚为鸳鸯蝴蝶派的祖师(至少会承认徐是鸳蝴派的代表作家),也几乎一致认定鸳鸯蝴蝶派小说属于通俗小说,自然推断出《玉梨魂》属于通俗小说范畴的结论,但是,意象绮丽、语句缠绕、不以情节为重的骈体小说又怎么能说是“通俗”的呢?《玉梨魂》中的许多骈句并无通俗可言,尽管某些骈体小说中的骈文比较浅白,但无法掩盖众多作品中骈文的雅致性质,何况还有诸如《蒸霞妖梦》一类在语言上相当难以理解的作品存在。如此一来,研究者不得不面临两难的选择:要么重新修订鸳蝴派的定义,在鸳蝴派内部作进一步的区分而不是笼统地“一视同仁”,但这样做也潜藏着一种危险——颠覆鸳鸯蝴蝶派的概念;要么将骈体小说逐出鸳蝴派以维护原有概念的一致性,但是这种做法显然不符合鸳蝴派命名的本意,因为鸳鸯蝴蝶派最初即得名于对徐枕亚等人的骈体小说的戏谑。《民权报》主笔刘铁冷《民初之文坛》(见《永安月报》第93期,1947年2月)中为骈体小说辩护说:“余等之组合,以民权为基础,一时凑合,全无派别,近人号余等为鸳鸯蝴蝶派,只因爱作对句故……当亦为世人所许,不敢侈言倡导也。”平襟亚《“鸳鸯蝴蝶派”命名的故事》中回忆:1920年某日,松江杨了公请客,席间“刘半农认为骈文小说《玉梨魂》就犯了空泛、肉麻、无病呻吟的毛病,该列入‘鸳鸯蝴蝶派’”。参见魏绍昌编:《鸳鸯蝴蝶派研究资料》,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4年7月,页180。
对上述问题的解答,都需要在对民国初年的骈体小说做深入的分析与论证之后进行。
学界大多采用“骈文小说”这一概念,笔者在此使用“骈体小说”概念,并非故意标新立异。首先,清代“骈文”、“骈体”概念出现后,二者并用,在内涵与外延方面并无区别,属于异词而同意,也即二者实际上通用;其次,此前的研究者使用“骈文小说”有时指称并不具有独立小说体式意义的文言小说作品,而笔者想要强调的是,骈体小说是中国文言小说中的一个子类,应该与仅只掺杂零星骈文的散体文言小说区别对待,所以使用“骈体小说”这一概念以凸现其文体意义;第三,前此已有学者使用“骈体小说”的概念,譬如李剑国论述《游仙窟》时说:“《游仙窟》则以骈体小说的鲜明特征,表明了辞赋——文人赋和俗赋——对于唐传奇形成的重要影响作用。”李剑国:《唐五代志怪传奇叙录·前言》,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1993年12月,页35。他在论述《燕山外史》时也说它“是典型的骈体小说”李剑国:《古稗斗筲录——李剑国自选集》,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2004年10月,页415。,所以“骈体小说”并非笔者生造的一个概念。
与骈体小说概念有关的还有“骈俪小说”,这个概念最迟出现于1919年,在《小说新报》第五年(1919)第十期厚生的小说《蒸霞妖梦》之后,有编辑许指严的一则说明,全文如下:“骈俪小说,除《燕山外史》,鲜步其尘。此篇虽未臻流丽工稳,顾亦自标一格。特删节存之,用谂嗜者。指严识。”从许指严的说明中可以看出,他所称的“骈俪小说”指的是骈文比例非常大的小说,比如《燕山外史》和《蒸霞妖梦》,而不把骈文比例相对不大的小说如《玉梨魂》等视为“骈俪小说”,因为像《玉梨魂》的骈文比例在当时的小说中并不少见,作为作家和编辑的许指严不可能无视这些作品的存在而说出“骈俪小说,除《燕山外史》,鲜步其尘”的话。由此可见,后来所说的“骈体小说”和1919年前后所说的“骈俪小说”这两个概念并不完全相合,“骈俪小说”只是指称“骈体小说”中骈文比例相对较高的那部分作品。
二研究现状
中华民国二年(1912)8月3日《民权报》开始连载徐枕亚的《玉梨魂》,引起极大轰动,随后《玉梨魂》单行本问世,一时洛阳纸贵,成为当时首屈一指的畅销书。之后,以《小说丛报》、《小说新报》、《民权素》、《小说旬报》等多家报刊为中心,一批被后人称为骈体小说(或骈文小说)的作品相继问世,形成一时风尚。但是好景不长,仅仅七年之后,这种在中国小说史上都堪称独特的小说创作潮流竟然烟消云散了。
与中国小说一千余年的历史相比,七年,如果单单考虑时间跨度的话,完全可以忽略不计。但是,1912—1919年的七年恰恰是中国小说转型的重要阶段,在梁启超倡导“小说界革命”和“五四”白话文运动的间隙出现骈体小说的创作热潮,这是一种不容忽视的文学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