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静庵、雪涛对前人作品的增删
孙静庵《烟花阱》与雪涛《琴堂婚判》分别是对清代作家曾衍东《曹月帆》和青城子《南海王大儒》的改作。《烟花阱》和《琴堂婚判》在发表时都没有注明是改作,这是笔者在阅读清代小说时无意间发现的。民国初年骈体小说是否还有对前人作品的改作,需要进一步的考证。作家对前人作品作出何种改动,并不是一件纯粹偶然的举动,它与作家所处时代的文学观念和作家自身的文学素养和心态都有非常微妙的关系。
一
孙静庵的《烟花阱》发表于《莺花杂志》第二期(1915年4月1日)。
《莺花杂志》笔者曾于华东师范大学图书馆见到1—3期,后遍寻不见。其他图书馆少见此刊。创刊于1915年2月1日,由孙静庵及胡旡闷女士第一期有“本报主任胡旡闷女士小影”,胡旡闷为一才女,第一期有《玉管姻传奇》,写得花娇月媚,文辞华艳。主编,胡旡闷任编辑主任。
关于孙静庵其人,第一期孙的老友无名氏的序文《莺花杂志慨辞》中有比较详细的介绍,“十五年前”孙静庵抛弃八股文,潜遁上海厕身报界,“鼓吹共和宗旨”,“颇著声于当时”;一段时间后返回故乡,整理前朝秘集说部丛书,著作甚丰,“多发挥匡攘之意”;辛亥八月,孙静庵参与湖北起义;袁世凯专权后,孙静庵知机隐退,“今也又将以泉石遨游之暇,为莺花杂志之编。相将红袖,携手骚坛”。关于孙静庵创办《莺花杂志》的心态,无名氏认为:“夫不问理乱,盘谷素怀;苟全性命,草庐初志。静安(引者注:应为庵,因为前文即写作静庵)其有同情乎?漆园曼衍穷年,坡老荒唐说鬼,其百无聊赖可想也,亦足慨矣!”意为孙静庵于乱世隐身,无聊之际办刊物自娱。
这个原有政治激情后来苟全性命于乱世的百无聊赖者孙静庵,真能做到他在《莺花杂志大意》中所说的“莺花不管兴亡恨”吗?在他对前人作品的增删中透露出了一些耐人寻味的迹象。
除增添了极少数词句外,《烟花阱》基本属于对清代曾衍东《曹月帆》的删节作品。
清代笔记小说集《小豆棚》盛伟校点:《小豆棚》,济南:齐鲁书社,2004年1月。此版本以光绪六年项震新十六卷本(上海申报馆出版)为底本,参考了申报馆重印本及署名为“张香涛先生著”的《聊斋补遗》本。下文彭左海“传”、项震新“叙”、曾衍东“序”均见该版本。的作者曾衍东(1751—1830),据彭左海作于嘉庆丙子年(1816)的《曾衍东传》介绍:“曾七如,名衍东,字青瞻,号七道士,山东嘉祥人……性落拓不羁,工诗及书画,笔墨狂放,大致以奇怪取胜。镌图章摩古出奇。”曾衍东工诗善画,小说也写得有特色,项震新作于光绪六年(1880)的“叙”中说读《小豆棚》“觉众妙毕具,层见叠出,以为得未曾有”。
曾衍东在作于乾隆六十年(1795)的“序”中说《小豆棚》为“闲书”,曾衍东仕途坎坷,难得真“闲”,但他能在忙中求得“心闲”:“无论忙之极忙,转觉闲而且闲。盖能用忙中之闲,而闲乃自忙中化出:无他,贵心闲耳。心一闲,则无往不得其闲。将所有诸般贪、嗔、爱、恶、欲,种种不可思议,而我心闲闲,不与之逐而与之适;把那些闲情、闲话、闲事、闲人,竟成一部闲书于我这忙人之手”。从中可以看出,曾衍东忙里偷闲,且人生境界已修炼到真闲的地步。
《曹月帆》是《小豆棚》中不多的骈体小说之一,写江西贵公子曹月帆到苏州买妾,几个“篾片”设下骗局,用四个妓女充当良家女子,将曹月帆钱财骗去,曹狼狈而归。《烟花阱》对《曹月帆》的删节主要集中于下面几处:
一是删去开头部分描写金阊(苏州)的两组骈句:“同略杓以垂虹,香流桥下;步山塘于响屟,花满廛间。船回消夏之湾,几见霜寒风冷;人动悲秋之念,犹思莼美鲈肥。”
二是删去对于四人(四妓)的一些描写。首先是对四人的概括介绍:“悉擅诗书琴棋,名‘瘦马’者”;其次是四人姓名;第三是四人作画题诗的情节;第四是描写四妓舞姿的两组骈句;第五是四人告别的情节。
三是曹月帆买妾失败及“篾片”设计赶走曹月帆的情节。
如此将次要情节删去,突出了情节主干,社会批判的主旨更加明确了。但是,《曹月帆》意蕴的丰富性也受到了极大的削弱。
《曹月帆》虽然蕴涵有讽刺贵公子因好色而受骗及揭露“篾片”行为恶劣之意,但小说的讽刺与揭露是建立在丰厚的文化底蕴之上的,《烟花阱》却将《曹月帆》中大量富有文化意蕴的语句删去。
开头部分描写金阊(苏州)的两组骈句中,首句“同略杓以垂虹,香流桥下;步山塘于响屟,花满廛间”,以假想游客的游踪具体展现金阊之美景;第二组“船回消夏之湾,几见霜寒风冷;人动悲秋之念,犹思莼美鲈肥”,同样写景,但在景中寓人物心理,是对金阊文化韵味的渲染,对“繁华第一”和“风月无边”的金阊,突出的却是其“冷”和“悲”,对金阊的描写就此立体化了。曹月帆就出现在这样的背景中,他以后在金阊的遭遇也正如此处的描写,是在繁华之后的悲凉,文章结尾部分写他老迈后,“悬遗芳于素壁,对墨痕笔意而犹怜;想往事于他年,拟舞态歌声于欲绝”。正是在悲凉之中体味昔日的繁华。孙静庵将这两组骈句删去,虽则情节线索得以凸现,但也使故事背景显得单一了不少。
对于四人的描写,“悉擅诗书琴棋,名‘瘦马’者”和四人名字“一曰环风,一曰素珠,一曰夜兰,一曰碧湘”,关乎苏州地域风情。四人作画题诗一节,照应前文对“瘦马”的介绍:“又复拈霜毫,舒素翰,各画梅兰竹菊一幅,以赠公子,皆题一绝。”接下来逐一录入四人咏梅兰竹菊的四首绝句,尽管四人的诗未必尽佳,但作者将之录入,却不无欣赏之意,隐含着作者对四人才艺某种程度上的赞美,《烟花阱》将作画题诗一节删去,导致结尾初曹月帆“悬遗芳于素壁,对墨痕笔意而犹怜”的行为和心理描写稍嫌突兀。其后用两组骈句描写四人丰姿:“琉璃屏,孙亮之风流,不让丽姝洛洁;翡翠帏,魏文之爱幸,无殊莫段薛陈。陋赵家之广袖,一妹偏单;比杨氏之玉环,三姨并集。”但有赞叹,并无恶评,典故的运用加深了历史文化意味。《烟花阱》虽保留了下面“诚哉美不胜收,乐且莫极”两句,但将上述语句删去,既使“美不胜收”缺少具体描述的支撑,更使作品降低了文化底蕴,同时也削弱了原作对四人的欣赏之意。四人告别的场景也被删去:“无何,肩舆促驾,夕照衔山。四人移步敛衽云谢,叮咛而去。”场景烘托与人物行为描述,都增加了人物(四人)的形象性,《烟花阱》将此处删去,直接写“曹子四顾踌躇,皆期满志”,四人的形象显得较为模糊。
“篾片”骗光曹月帆的钱财后又设计沟通胥吏将曹逐出苏州的情节,本来是骗局的最后一个环节,在《烟花阱》中被删去,导致对“篾片”恶劣行为的批判逊色了不少,而且由于这一情节涉及“篾片”与官吏狼狈为奸的描述,小说的生活覆盖面被缩减了。
除了上述删减外,还有些细节描写被删去,比如四人化妆修饰前对曹说的“公子万福”、叙述四人弹奏的目的是“为公子寿”等,也减弱了原作的形象性。
此外,《烟花阱》将原作的“十万钱缠,不是载将明月;三生愿重,但求‘暳彼小星’”改为“十万钱缠,不是载将明月去;三生愿重,但求‘暳彼小星’来”、在“竟狼狈归”后加一“焉”字,有舒缓文气的作用。但更多的是将原作文句的舒缓语气改为滞窒语气,如四人前来见曹月帆一节,时间性语句用“是日也”,《烟花阱》改为“是日”,将语助词“也”删去,“也”字蕴涵的从容舒宕之气也同时丧失了;描写四人发式的骈句“盘鸦髻挽,还惊蝉鬓之如涡;堕马妆成,更并螺云之低起”被改成“挽盘鸦髻,成堕马妆;并螺云之低起,惊蝉鬓之如涡”,将四六对四六句式改为四四对六六句式,原作中的“还”、“更”二字本就有舒缓语气的作用,故就文气而言,原作更为舒缓;将原作“诚闻香而口嚼,见色而心迷者矣”改为“诚闻香而口嚼,见色而心迷”,“者矣”的删除也使文气局促了不少;原作在叙述曹月帆狼狈返乡后以“呜呼”一词引发议论,《烟花阱》将“呜呼”一词删除,文气的滞窒显而易见。
《曹月帆》对四人作画题诗和舞姿的精细描写隐含着作者对这一特殊人群的情感态度,如果说作品对“篾片”还有较强的批判意识的话,对有才情的妓女则更多的是一种欣赏心态,这也是当时文人的普遍心理,加上小说开头部分通过强调金阊的文化意蕴为后面的叙事提供了文化背景,致使作品的主旨偏离了社会批判的方向,小说更像是一个失败的风流韵事的故事,有一丝嘲讽,更有无尽的悲凉,结尾处曹月帆的情感态度提供了一个旁证。而小说文气的舒缓有助于表达此类繁华后的悲凉情调。
《烟花阱》却演变成了社会批判题材。对金阊文化意象的削弱、对四人之美与才艺的削弱,使得四人仅只作为“篾片”骗局的组成部分而存在,而文气的急促又加强了批判的力度。《曹月帆》的从容与闲适,在《烟花阱》中已荡然无存。